在中國幾乎任何城市的廣場,都會隨處可見高音喇叭和大媽們矯健的步伐,而在商家眼里,眼下這點廣場舞大媽,遠遠不夠用。
每日人物(ID:meirirenwu)
文/衛詩婕
編輯/青藍
付云(化名)花了1488元,買下一臺平板電腦。
她向我展示一個個成果,共有56組成品。
過去的5年里,從天津來到北京照看孫子的老兩口,靠著廣場舞重新建立了交際圈,退休生活不再只有柴米油鹽、子孫后代。
“我想記錄下我跳舞的樣子,也算完成了一個文藝夢想。等到老得跳不動的時候,翻出來看看,也留給我的孩子。”58歲的付云說。
2015年11月7日,河北香河,近兩萬名廣場舞大媽齊跳《小蘋果》,打破了吉尼斯紀錄。圖/CFP
她就是茫茫廣場舞大軍中的一員。和很多人一樣,她們擁有著特定的時代密碼:共同跋涉過那十年的文化沙漠,迎來了改革開放后的思潮解放;經歷過青年時集體主義生活的喧鬧,也不得不面對老年時極速碾壓而來的現代化的孤獨。
現象級擴散的背后,是一張龐大的利益版圖。
廣場舞可觀的人群規模,為商家們提供了一盤布局廣闊的棋局。大媽們就像是棋盤上星羅密布的棋子,在一次又一次的商業競爭中被陳列出不同的陣形,幾足鼎立、對峙的情況時有發生,誰掌握了這些棋子,就掌握了這場商業游戲中的主動權。
第四名的抗議
10月20日,北京前門大街,一家知名藥企的工作人員神色慌張,跑著向上級報告:門外有支隊伍在抗議,大媽們鬧起來了。
鬧事的隊伍是“國舞風云榜”第四名,來自杭州的蕭山區代表隊。
“國舞風云榜”剛剛在水立方落下帷幕。這場耗時四個月、在全國巡回選拔的比賽,因空前的規模與參與人數,被譽為“廣場舞界的奧斯卡”。
大賽由兩家醫藥型企業和一家電商聯合主辦,投入數千萬元。賽事曾宣傳,獲前三名的隊伍能夠赴美國演出。
一位大媽跳上店門前的石墩,大喊了一聲:“我們要去美國!”這句話瞬間成了口號,眾人在底下附和著。
廣場舞大媽身著水墨畫旗袍。
把廣場舞跳到國外可不僅僅是口號:兩年前,美國紐約時代廣場,一曲《茉莉花》響起,99名華人從廣場四周走向中央,手持中國結、山水畫,跳起了廣場舞。
蕭山代表隊“美國插旗”的愿望落空了。
見藥企負責人來了,領頭的女人說著說著便哭了起來。她叫譚芬芬,杭州蕭山區代表隊隊長,也是該地區廣場健身舞協會會長,舞齡八年。
這個52歲的女人捏著一張皺巴巴的紙巾擦拭眼眶,“這比賽輸得實在太窩囊了,賽制的臨時變動,讓隊員們沒法展示壓軸節目。”
“去不去美國我不在意。”榮譽對她才至關重要,“我們一直是杭州市、浙江省的第一名!”
讓她痛苦的是,她的丈夫、遠在美國的女兒,都守在手機和電腦前觀看賽事直播,結果讓他們目睹了“慘敗”。
“我們要求并列第三,”譚芬芬對主事人說,“再不濟,給我們隨便安排一個獎項也行。”
還有一個原因促使譚芬芬和隊員們向賽方“要一個名次”——“無法和社區領導交待”。
2014年7月,杭州市蕭山區廣場健身舞協會在市體育局、區體育總會的牽頭下掛牌成立。兩年多以來,廣場舞愛好者們一直享受著極大的行政支持,“無論場地或經費,有求必應。”
地方相關領導也表示,希望這支隊伍成為一張文化名片。
兩年間,蕭山區代表隊參與了不下30次大小賽事。來北京參加“奧斯卡”,是今年參與的第16場賽事。
這只是國家體育總局倡導廣場舞健身的一幅縮影。再往前追溯,2008年,東北小城佳木斯,一名地方法院的干部自編了一套健身操,俗稱“快樂舞”,短時間內風靡小城。
佳木斯市隨后建立了多個健康舞站點,以市政府的名義舉辦了多場比賽,這套舞步還在全國推廣。人們稱為“佳木斯舞”,諧音“僵尸舞”,這被認為是廣場舞的雛形。
從此開始,大媽們“魔鬼的步伐”舞遍全國。
連續不停的賽事和充滿熱情的大媽背后,蘊藏著無限商機。
“千億級的市場”
范兆伊對“譚芬芬”們的抗議司空見慣,在他豐富的賽事經驗中,比賽都有輸贏成敗,也總會有人不滿,眾口難調。
能成為“國舞風云榜”這樣全國性賽事的協辦方之一,是他和他創辦的“就愛廣場舞”(以下簡稱“就愛”)今年揚名立萬的最大機會,“具有極大的戰略意義”。
在他看來,比大媽們的感受更重要的,是搞錢。
從地鐵里出來,范兆伊奔走在見下一個投資人的路上。他得到最新消息,已有6家廣場舞創業公司在今年完成了b輪融資,自己得加把勁了。
在資本環境尚且溫暖的2015年初,創投圈內掀起一股廣場舞投資熱。這一年也被稱為“廣場舞創業元年”,幾十家廣場舞創業公司似乎在一夜之間出現,范兆伊的“就愛”就是其中一家。
“這是個千億級的市場,我毫不懷疑。”坐在北京海淀的海龍大廈內,范兆伊開始回憶創業史。
2016年08月28日,“國舞風云榜·國舞飛揚”濟南賽區開賽,田園蔬菜隊pk熱辣旗袍組頻秀一字馬引爆全場。圖/CFP
六年前,他還是某電商公司的一名技術人員,負責運營的界面,是一組廣場舞服飾的電商銷售。那時他就被每日的成交量數字震驚了。
創業前,他和團隊建了一個廣場舞bbs論壇,四年線上運營,完成了原始積累,其中包括:一系列廣場舞相關產品供貨商、一些有影響力的廣場舞教學老師、大量的忠實舞友。
在大媽們在廣場上揮汗起舞時,范兆伊已經悄悄爬過了商業金字塔的半山腰。
如今,他的創業團隊擁有大廈15樓西側的半壁辦公室。“就愛”俱樂部光北京站就有固定會員1.5萬人。
盡管公司仍處于“燒錢”階段,但范兆伊說,線下的俱樂部活動尤其是協辦賽事,“贊助費總能覆蓋成本”,為公司創收。
從預期回報上講,贊助商很愿意在這群大媽身上砸錢。一位之前從事廣場舞創業的人士介紹,銀行、理財公司、藥企和電商在近年成為廣場舞賽事中的幾大金主。
這是有依據的,2015年發布的《中國廣場舞行業分析報告》中顯示,“廣場舞友多數是三四線城市的居家女性,通常掌握家中財政大權,這個人群特性與一些行業比如理財、電視購物、醫療、旅行等的消費群趨于一致。”
一個廣為流傳的案例是:某銀行因贊助地區廣場舞比賽而獲得舞友的聯系方式,因銷售人員跟進得當,賽后,銀行從這群廣場舞友中拉到了500萬的新增存款。
一個廣場舞大媽能有多少專項消費?答案是437元。
數字來自于《最美夕陽紅——中老年線上舞蹈消費報告》,這份由阿里巴巴大數據和第一財經商業數據中心曾推出的報告顯示,這筆錢僅僅針對線上消費,包括舞衣、舞鞋、演出服等。而這個龐大人群以及未來的潛力,千億級的市場都只是保守推測。
領袖與江湖
得大媽者得天下,成為這片新興商業世界中的精神法則。
而要想牢牢抓住基礎群體,首先得籠絡住兩類領袖:站長、明星。
“就愛”的每個地方站由總部安排一名站長,負責管理當地會員、統籌地方活動。
索潔以前在供電所工作,當了幾十年基層公務員。現在是“就愛”北京站俱樂部的站長,不夸張地說,退休后的她日常工作量不亞于一個小型公司CEO。
平日里需要組織、培訓各個隊伍的隊長,教授新舞。遇上賽事或活動,還得管俱樂部旗下隊伍參賽的所有事宜:服裝、道具、場地、攝像、交通……
她的手機微信里,總是有上千條未讀信息。每天她至少花五個小時回復微信。從2014年起,她每天幾乎只能保證五個小時的睡眠,還前后為廣場舞活動自掏腰包幾萬元。
據范兆伊和地方站長方面的說法,站長與“就愛”僅是合作,而非雇傭關系。因此,“就愛”無需支付站長酬勞,但站長們需要服從“就愛”的管理。
廣場舞會員在公園進行新舞培訓。圖/衛詩婕
10月的一個陰雨午后,我跟隨索潔前往西五環的大紅營一處服裝廠租借演出服,她獨自將三百多套服裝搬上了車。廠內工作人員信任她,過去,索潔時常自掏腰包墊付服裝租金。
辛苦還搭錢、沒酬勞還被人管,這活計在許多年輕人看來匪夷所思,但索潔的身份和地位,仍是許多大媽的夢想。
普通會員馮冰卿說,在廣場舞隊伍中,即便競爭成為隊長,也常常火藥味十足。
隊長在小范圍的人群內已擁有十足的話語權,“假設一場比賽需要組一支十人的隊伍,選誰不選誰,全由隊長和教練說了算”。
在幾十名隊員中選出一名隊長,而一個站長又管著幾十個隊長,其領袖地位可以想見。
廣場舞人群中不乏與索潔一樣,長期在公職單位工作,苦于無法晉升,滿身管理才能無處施展的中老年人。
“許多地方站的站長管理能力極強。有些站長威信強到什么程度?能把手下的隊長、隊員們訓練到統一作息的程度。”范兆伊舉了江西站的例子,在江西俱樂部的微信群內,每晚十點后,便沒人再說話了。而每天早上七點半,成員要在群里報到。
廣場舞也是一個江湖,她們中的很多人,跳舞不只是打發時間,還有夢想,上更大的平臺比賽、演出。
現實中,舞隊為了在比賽中爭取名次,總是希望派出最優秀的隊伍。一些舞隊追求視覺效果,統一個頭、身材常常被視作參賽的第一要件。一些舞技優秀但在身材上有些走形的舞友沒被選上,次數多了,容易出現負氣出走的情況。
馮冰卿就曾遇上被舞友拉去“另立山頭”的情況,對方開出條件,可以選她做教練。馮冰卿沒答應,兩邊都是相識已久的舞友,一旦分裂,火藥味太重了。
她還有一層考慮:歸根結底,江湖還是和人打交道,教練和隊長容易得罪人,吃力不討好,萬一來個舞技pk,被人比下來了,那太丟臉了。
“公司員工在跟進線下活動時,時常聽說其他公司利誘舞友卸載競爭對手的APP。”范兆伊做了評估,這樣的競爭,還遠沒到白熱化的地步。
廣場舞第一“地團”
如果說“索潔”們在廣場舞人群這座金字塔中占據了高地,那么以王廣成為代表的一批廣場舞明星,已經徹底實現了影響力的變現和階級身份的跨越。
當王廣成坐在北京雙井一家咖啡館內接受采訪時,他擁有一名助手,和一個20多人的團隊,圍繞他的各項商業合作在這個團隊的運作下井然有序。憑借他目前吸金能力,“養團隊完全沒問題”。
在百度搜索“廣場舞”,跳出的第一相關人物是王廣成,一個因廣場舞教學而登上國內頂級綜藝節目《快樂大本營》的明星,也是首位帶領廣場舞隊伍跳上紐約時代廣場的編舞老師。
2015年08月28日,上海紐約大學的2015級外國新生正在與市民一起跳廣場舞。圖/CFP
2010年,機遇之門被叩響了。玲花向他奉上一紙合作:希望他能擔任“鳳凰傳奇”演唱會的體能教練,幫助設計廣場舞動作。
在《最炫民族風》成為廣場舞“神曲”后,王廣成也一戰成名,一躍成為廣場舞界的領軍人物。此舉某種程度上開啟了一種新型的打歌模式——一些二三線的歌手通過尋找編舞網紅將自己的曲目改編成廣場舞,從而達到推廣的目的。
“國舞風云榜”的決賽現場,距離舞臺幾十米的VIP貴賓休息室內,被譽為“華語廣場情歌第一‘地團’”的大慶小芳組合,正一左一右地伴在廣場舞明星美久身旁。他們分別是本次大賽的表演嘉賓,以及決賽的總評委。
大慶搬來凳子,恭敬地請美久落座:“從前是什么歌火,廣場舞跳什么。現在是美久老師跳什么歌,什么歌就火。”
在線上,他們是流量的象征,是各家廣場舞創業公司爭搶的資源。“就愛”曾在年初經歷過一輪“明星老師”被挖角。“一部分頂尖的編舞老師,身價成倍地翻升。”
她們從線上網紅成了線下實實在在的明星,一名從事廣場舞相關產品銷售的電商說,“‘明星老師’在朋友圈的一句推薦,可以大量地帶動粉絲跟風購買或使用。”
如今,王廣成的商業活動出場費已經達到了六位數;而以一身淡紫色晚禮服出現在水立方的美久,與歌手李玲玉、王蓉,演員李明啟并肩端坐在決賽的評委席上。
如果沒有廣場舞,47歲的美久可能仍舊會是河南漯河市一家虧損單位的員工,每月工資卡上新增的數額不會超過兩千元。
吉尼斯光環下的辛酸
可對于普通舞友而言,越來越勃興的市場逐漸令她們中的一部分人望而生畏。
俱樂部越來越多,大媽們難以拒絕,所需參加的培訓也越來越多。問題來了,活躍的大媽不夠用了。
“跳廣場舞的并非人們想象中那么清閑。我們中的絕大多數,都要負責家務、帶孫子。能按時參與培訓和各類活動的人并不多。”馮慧容回憶。
作為北京市豐臺快樂舞隊的成員,馮慧容時常需要陪同舞隊隊長一起參加各種廣場舞公司活動的培訓。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北京市草橋嘉河公園接受公司的新舞訓練。時間不少于三小時。入秋后的北京開始降溫,經歷一上午的培訓,馮慧容的嘴角已開始出現白沫,她患有干燥癥,主要表現為分泌唾液困難。高強度的訓練和奔波,讓許多即將或已經邁入老年的人不能負荷。
她最黑暗的回憶是去年8月,參與由某廣場舞公司主辦的“萬人跳《小蘋果》破吉尼斯紀錄”的活動。
最終,主辦方宣稱,收獲了一場廣場舞界里程碑式的成功:表演人數突破吉尼斯紀錄的營銷案例。
但馮慧容和隊友們異常失望,這場群舞策劃持續了三個多月,起初主辦方稱將場地定在鳥巢。但活動當天,14481名廣場舞友被塞上大巴車,運往河北香河。
“我們一心沖著鳥巢去的。”
整場活動,主辦方沒有給舞友發一瓶水,在空曠的廣場,想找個小賣部都難。這樣的結果辜負了大家的付出:為了保證效果,主辦方在三個月內安排了幾十次集訓,要求動作務必整齊劃一,為此馮慧容和大家起早貪黑地練習。
馮慧容收獲了一套演出服,幾句來自隊友的抱怨,和一場長達三個月的臥床休息。主辦方原本承諾發給舞友每人147元的補助也沒了下文。
兒子開始提醒她,跳舞鍛煉身體就好,離各種活動遠一些。
消遣永遠要為生活讓路
在眾多廣場舞創業公司仍在探索盈利模式的道路上,一些公司沒能抵過資本寒冬,率先死去了。方惠創立的“大福廣場舞”便是其中之一。
于是,浙江大學電子系畢業的他與一群硬件商、技術人員合作,共同開發了一款專為廣場舞友設計的平板電腦。
除了融資過少,創業經驗不足外,方惠深刻地體會到了這場失敗的關鍵問題:要做大媽們的生意,需要真正了解她們的消費需求。任何試圖“硬著陸”的商業模式,都會在這片大陸上跌得很慘。
“她們愛跳廣場舞,但更多人把這項活動看作一種消遣。而在她們這代人的眼里,消遣永遠要為生活讓路。”方惠總結道。
創業堅持了18個月,沒有投資者愿意接盤,“大福”項目失敗。
但還是有人買下了平板電腦,付云就是其中之一。
成家生子之后,她終日埋頭于生計和兒子的教育,很少去想自己的愛好。現在她“熬出頭”了,可以舍得花錢買下一臺平板,學習廣場舞,自由地參與各類活動,跟隨舞隊游遍大江南北。
生活看起來像晚霞般燦爛。
可這一切即將終結,她要再次惜別廣場了,因為一個“喜悅的消息”,兒媳懷上了二胎。付云再次被奶奶的身份所召喚,未來的兩年內,她無法再當一名活躍的舞友了。
這時的她發現,哪怕每天只在廣場上和同伴跳上半小時,對她來說也已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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