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至晚唐五代,漸趨柔靡,詞作中的女性形象越來越符號化、類型化,對女性情感的描畫大體不脫離情與艷情的窠臼,充滿了寄情聲色的脂粉氣。進入北宋以后,歐陽修、晏殊等文人以余力作小詞,稍有改觀,“風流蘊藉,一時莫及,而溫潤秀潔,亦無其比”(王灼《碧雞漫志》卷二)。詞至柳永而一大變,他不但創制新聲,拓展詞境,而且大力發揚民間詞的傳統,語言通俗,自成一體。柳永擅長描寫青樓妓女和漂泊失意的文人等下層人物的生活和心理,對歌妓思婦的愛恨悲歡描寫大膽潑辣,但常常帶有男性視角下的狎玩之意,所以李清照在《論詞》中批評他“雖協音律,而詞語塵下”。
這一情形的改變,有待于蘇軾大踏步地進入詞壇。金人元好問說:“自東坡一出,情性之外不知有文字,真有一洗萬古凡馬空氣象。”(《新軒樂府序》)在蘇軾的詞中,女性形象與前人作品相比,有諸多新變,別具情韻。
真純自然的形象之美
從描寫對象來看,蘇軾詞中的女性形象更為豐富,除了歌兒舞女,還有妻子、侍妾、村姑。這些女性形象大多真純自然,散發著生命的光彩。這種描摹和欣賞是非功利性的,以虛靜之心燭照女性之美,透過形象而傳其神韻,呈現了人性之美的鮮活;不再是特定群體的類型化、抽象化,而是躍動著生命力量的獨一無二的個體。
蘇軾被貶黃州時,與知州徐君猷往來過從甚密,徐家后房佳麗甚眾。元豐五年(1082)十二月,監鄂州酒稅張商英過黃州,會于徐君猷家,蘇軾應邀寫下《減字木蘭花》五首和《菩薩蠻》一首贈予侍女和笙妓,雖未完全擺脫“詞為艷科”的樊籬,但格調清新,艷而不淫,描形畫貌,言簡意深。比如其中的兩首《減字木蘭花》:
嬌多媚殺,體柳輕盈千萬態。殢主尤賓,斂黛含顰喜又瞋。徐君樂飲,笑謔從伊情意恁。臉嫩膚紅,花倚朱闌裹住風。(嫵卿)
天真雅麗,容態溫柔心性慧。響亮歌喉,遏住行云翠不收。妙詞佳曲,囀出新聲能斷續。重客多情,滿勸金卮玉手擎。(慶姬)
寫嫵卿,一“笑”一“從”一“恁”,傳達出動人的意態,一“倚”一“裹”,展現出柔美的風姿,全方位地活畫出一個玲瓏剔透的侍女形象。寫慶姬,從容態之美到心性之慧,從妙詞佳曲到情意之真,突出其善良的心地和高尚的人格,沒有半點狎邪氣息。對于描畫人物,蘇軾強調“得其意思所在”(《傳神記》),就是抓住人物最見個性、最顯本質的特征,由形入神,從而展現出人物獨有的風姿與神采。蘇軾寫侍女,正是抓住了其各自的傳神之處,略加點染而呼之欲出,形象真純自然,無一點鄙俗氣。
蘇軾詞刻畫女性形象,善于運用襯托手法,以物寫人。比如《水龍吟·贈趙晦之吹笛侍兒》:“楚山修竹如云,異材秀出千林表。龍須半翦,鳳膺微漲,玉肌勻繞。”葉嘉瑩先生在《論蘇軾詞》中談到這首詞時說,開端幾句寫笛之材質,便已可見蘇軾的健筆高情。不同于一般的俗艷,別具高遠的情致。此外,蘇軾還特別善于造境,在特定情境中呈現人物之美,比如“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蝶戀花》)“彩索身輕長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困人天氣近清明。”(《浣溪沙》)語言含蓄蘊藉,雅麗自然,活畫出少女天真爛漫的美好形象。可謂曲盡其形,氣韻生動。
除了歌妓侍兒,在蘇軾詞中,村姑形象也時有閃現,她們真純質樸,散發著鄉野泥土的氣息,有如清涼的春風,進一步掃蕩了充斥詞壇的脂粉氣。比如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的五首《浣溪沙》,就塑造了“隔籬嬌語絡絲娘”村姑形象,“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蒨羅裙”,透過詞語,仿佛能看到她們正三五成群相互擁推著、嬉笑著向我們走來。這些更有生命力的女性形象,大大豐富了詞作中女性形象之美。
賞心悅目的才藝之妙
蘇軾對那些身懷絕技的歌兒舞女格外看重,并常常與之產生心靈的共鳴。這種藝術上的共鳴完全超越了聲色層面的需求,而達于物我渾融的非功利的審美體驗。體現在詞作中,就是對那些歌者、舞者、演奏者妙不可言的才藝之美作了生動的刻畫。比如《菩薩蠻》:
繡簾高卷傾城出,燈前瀲滟橫波溢。皓齒發清歌,春愁入翠蛾。凄音休怨亂,我已無腸斷。遺響下清虛,累累一串珠。
上片描繪歌妓之美貌與清音,運用烘托之筆,給人以深刻印象。下片重點寫其歌聲的動人,通過作者的情感共鳴,寫出歌聲的哀怨美妙。特別是結句“遺響下清虛,累累一串珠”,想象奇特,言有盡而意無窮。《禮記·樂記》有言:“歌聲上如抗,下如墜,曲如折……累累乎端如貫珠。”白居易《寄明州于駙馬使君三絕句》:“何郎小妓歌喉好,嚴老呼為一串珠。”“一串珠”的比喻專門用來形容歌喉之美妙。
對歌妓藝術造詣更為生動的描寫要數《減字木蘭花》:
空床響琢,花上春禽冰上雹。醉夢尊前,驚起湖風入座寒。轉關鑊索,春水流弦霜入撥。月墮更闌,更請宮高奏獨彈。
整首詞完全集中于演奏技藝的描述,且以取喻見勝。開頭一句便以琢玉的音響寫琵琶聲的清脆,接著以鳥鳴寫琵琶聲的悠揚婉轉,又以冰上雹落寫其質實沉悶;下片則以春水流動寫樂聲的華美,以霜華入撥寫樂聲的凝重。一連串的比喻寫出了樂聲的變化與悅耳,與白居易的《琵琶行》同臻于妙。由此也可見,蘇軾在欣賞這些歌兒舞女的表演時,不是單純地視為飲酒助興的娛樂,更多的是沉浸于藝術的審美享受,并由對表演者技藝高妙的欣賞,進而達于對人生、對世界的體悟。
情深意篤的品性之真
蘇軾的一生,大起大落,屢遭磨難,三次貶謫生涯讓他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有了更多的體味。他初貶黃州,在《答李端叔書》中說:“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在《送沈逵赴廣南》中說:“我謫黃岡四五年,孤舟出沒煙波里。故人不復通問訊,疾病饑寒疑死矣。”可見當時境況之窘迫,心境之孤苦。但不是所有人都這樣勢利,在蘇軾最困難的時候,還是有很多人出手援助。而那些歌妓侍兒對這位落難的大文豪大多懷著崇敬之情,對其敬重有加。蘇軾在與她們的交往中,不但得到了情感上的慰藉,往往還會激發起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情感共鳴。故而,蘇軾詞中的女性形象大多重情重義、感情真摯,表現出情深意篤的品性之美。
“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紈,淚偷彈。且盡一尊,收淚唱《陽關》。漫道帝城天樣遠,天易見,見君難。”(《江城子·孤山竹閣送述古》)對人物內心復雜的情感表現得無比真切生動,其感情的熱烈纏綿令人動容。“去年相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少年游·潤州作代人寄遠》)詞中沒有直接描寫思婦的內心波瀾,在看似平淡的描寫中交代了當時和當下的境況,但在飛花與飛雪的襯托中,思婦內心的期盼、悲苦之情卻呼之欲出。再比如“娟娟缺月西南落,相思撥斷琵琶索。枕淚夢魂中,覺來眉暈重。”(《菩薩蠻》)“未盡一尊先掩淚,歌聲半帶清悲。情聲兩盡莫相違。欲知腸斷處,梁上暗塵飛。”(《臨江仙·冬夜夜寒冰合井》)這些作品都表現出了女性獨有的細膩而真摯的情意。
蘇詞中對女性情感的描寫,并不僅限于兩性的愛戀及相思之苦,也有對忠貞、超然、淡泊等情感的贊嘆與頌揚,值得一提的是其為好友王鞏之妾寓娘所作的《定風波》: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王鞏因受“烏臺詩案”的牽連被貶嶺南,其妾寓娘毅然一路隨行。元豐六年(1083)王鞏北歸,與蘇軾重逢,蘇軾感慨于寓娘的忠貞和超然淡泊之情而作此詞。上片刻畫寓娘姿容和才藝,下片以梅喻人,贊頌了她歷險若夷的美好情操。結句一問一答,既寫出了這位非凡女性的曠達與樂觀,同時也寄寓了作者的人生態度。詞中塑造了寓娘柔中帶剛的秉性、甘苦與共的操守,完全擺脫了思春懷人的模式,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也為蘇詞中的女性形象增添了亮麗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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