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遠交給皇兄的那本冊子里寫滿了名字,上至高官,下至江湖勢力,皆在顧蘅的羽翼之下。皇兄早就知道顧蘅暗地里拉攏朝臣,卻不知他的勢力有如此龐大,若想將這些人全部連根拔起,堪比登天還難。
不過為了以儆效尤,皇兄下令將顧家全部流放。蘇家家訓是仁德二字,未賜死也算是顧念顧蘅從前的功績,可還未等流放,顧蘅就被一刀斃命,死在了牢中。
皇兄將事情壓了下來,且對外稱顧蘅自知罪惡滔天,因愧于圣恩,自刎于大理寺。
這不過是個說辭罷了,說給天下人聽,也是說給那本冊子上的人聽,好讓他們知道不忠于蘇家,會是什么樣的下場。至于顧蘅真正的死因已同他全部埋進了土里,沒人會問,也沒人敢問。
刺殺一事至此就算結束了,我也不用再常常進宮,又過起舒服安逸的公主日子,而裴遠新官上任,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忙到二人只有晚上才能相見。
可他自那日情緒不對后,整個人都變了,他不再同我打趣,臉上也鮮少掛著笑。
我不明白,幾番問他原因,裴遠皆是閉口不言,只會用沒事兩個字搪塞我。可他卻不知道,沒事兩字比任何理由還要讓我難受。
阿珠給我想了個法子,她讓我去西巷買桃酥,再去東街買米糖酪,阿珠告訴我,沒有什么比甜食更叫人開心了。
我笑話她:“是你自己想吃了吧!”
被我說中,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又拉起我的手匆匆往那些點心鋪子趕去。
這兩樣點心都是裴遠愛吃的,從前他只要出府就會買些回來,我倒是不太愛吃甜食,但這兩樣是鮮少能讓我吃上幾口的,阿珠若在身邊,也會給她嘗幾塊,哪知小妮子嘗過就對它念念不忘了。
可殊不知越想要什么偏偏越得不到,由于鋪子生意太好,那些點心早被一搶而空,我來遲了一步,就只能眼看著伙計收起貨盤,再聽他頭也不抬地對我說:“今日已賣完,還請明日再來吧!”
我又匆匆趕去另一家,結果兩家都一樣,全沒了。
阿珠見我情緒低落,遂安慰我:公主別難過,明日阿珠一大早就來買,肯定能買到。
其實我難過的不是沒買到東西,而是難過少了一個能讓裴遠開心的機會。
就當我折身往回走時,阿珠突然拉住我,我被嚇了一跳,腳跟險些沒站穩。我轉頭剛想問她怎么了,目光中卻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身黑色勁衣,頭戴斗笠,手握長劍,盡顯江湖氣。
我眼看他向我步步逼近,危險的氣息也隨之襲來,我輕輕一扯阿珠的衣袖,“阿珠,快走。”
可此刻我的腳卻生了根似,挪不動半分。
顧元青在我面前站定,目光先投向阿珠,他沉聲道:“還勞煩姑娘待會兒將駙馬請至西蘭別院。”
話音剛落,他如寒冰般的視線便落在我驚懼的臉上,只聽他說:“公主,在下得罪了。”
下一秒,他手起重落,我的脖頸間傳來一陣劇痛,緊接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八
公主當街被拐這事,我覺得實在折辱我的顏面,所以當我醒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朝他吐了一臉的口水,打不過他還不能惡心他了?
“顧元青,你把我綁來做什么?”
其實他除了將我打暈帶到這西蘭別院外,沒做什么更過分的事,手腳完好,衣衫也完整,但我就不明白,他這么做為的是什么,貪財?顧元青看著不像,圖色?他倒也沒對我動手動腳。
顧元青抹了把臉,往后退一步,摘下斗笠,露出那張動人攝魄的俊臉來,他冷眼看著我,說:“公主不必著急,待駙馬來了,便知一切。”
我沒理會,直接大步往院外奔去,突然寒光一閃,他手里的長劍便直直落在我的脖頸前,只聽他略帶慍怒道:“刀劍不長眼,公主最好聽話些。”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太草率太莽撞,他既然敢將當朝公主拐來,又怎會怕劍下多添一縷亡魂?想到這我不再敢動,冷汗涔涔地冒,嘴上卻不想饒了他:“你要敢對我有半分不敬,皇兄定會將你碎尸萬段,不,都不用皇兄出手,駙馬就能要了你的狗命。”
顧元青像聽笑話般冷笑了一聲,手里的劍更往我的脖頸靠近,我下意識往后退,他卻步步緊逼。
我盡量穩住心神,不讓他小瞧了去,“你笑什么?難不成以為我在與你說笑?”
“公主可真是好騙。”他忽然譏諷道:“也是,單純沒心機的公主才是最好拿捏的。”
我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腳下頓住,眉間蹙起,一字一句地問他:“你什么意思?”
他手掌一翻,用劍尖挑起我的下巴,仔細端詳起我來。我討厭這樣的目光,卻又被他的劍掣肘,只能別開眼,不再看他。
顧元青又說:“當朝駙馬的豺狐之心,公主從前不清楚,在下今日便一一說給你聽。”
他的話音將落,我甚至都未能仔細思索他的話,院外就遠遠傳來裴遠的聲音。
“顧元青,你好大的膽子!”
我側目望去,只見裴遠行色匆匆,與我對視的一瞬間,拔起腰間長劍,腳尖點地,向顧元青飛躍而來。動作行云流水,氣勢如竹,哪里是個書生能做出來的?我心里好像被說不出的東西堵住,悶悶的,叫我無端難受起來。
他怎么會武呢?這么多年他從沒告訴我,我也從未見他舞過劍,他怎么突然就會武了呢?
顧元青耳力極好,在裴遠拔劍的剎那,步子輕旋,眨眼間人就在我身后,他一手捏住我的脖頸,一手的劍也隨之橫架在喉前,冰涼的鐵器貼上皮肉,我不住地打了個寒顫。
裴遠登時怒目圓睜,卻又不敢再逼近,只能收起劍,在離我不遠處站定,沖顧元青大吼:“你要敢傷她分毫,我要了你的狗命!”
顧元青手掌用了勁,我被迫仰起頭,那泛著寒光的劍也更深一分。
顧元青像是聽到笑話般嗤笑一聲,復又垂眸看我,眼里竟帶著幾分厲色,他問:“被裴遠騙了這么多年,死前才知道真相,公主心會痛嗎?”
我說不出話來,不是因為他手里的劍,而是我動搖了,相信了顧元青的話,裴遠他一定有事瞞著我。
裴遠說:“她什么都不知道,別把她卷進來!”
他聲音急切,似乎很害怕顧元青,怕顧元青將那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全傾而出。
我動動喉嚨,嘴唇發抖,終于能發聲:“裴遠,你說過的,什么事都不會再瞞著我了……”
他明明承諾過的,那次皇兄遇刺,回府的路上他親口答應我的。我忽然想起他這幾日的情緒,加上他總平白無故地向我說對不起,我更加確信,裴遠他騙我了。
“公主,駙馬爺從第一次與你相見便錯了。”
“那救你于夜河之中的人,與他裴遠,沒有半分關系。”
“公主,你被他騙了,徹頭徹尾的騙了。”
顧元青的話一句接一句,如銅鑼在耳邊敲響,震得我頭痛欲裂。
我闔上眼,堵在心里的那股氣忽然迸發而出,我不知哪來的勁竟一把將喉前的劍推開。顧元青早就放松警惕,對我的動作始料未及,待反應過來后,欲將我抓回,而裴遠瞅準時機,舉劍而來。
他們瞬間扭打在一起,兵器交接,冷冷作響。
我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只想快點找到阿珠,問問她知不知道那天落水,到底是誰救的我們。我一直認定的英雄,究竟是不是如顧元青所說,并非裴遠,而是另有他人。
十九
西蘭別院外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各個都舉著長槍鐵劍,可他們不是御林軍,也不是府里的護衛,是我從未見過的衛兵,黑衣長袍,面紗遮臉,周身混著詭譎神秘的氣息。
我腳步慌亂,在被他們手里的長槍攔下后,終于意識到,這是圈套,一個由顧元青撒下的大網,而我與裴遠就是他網中之魚。
西蘭別院是前朝皇帝避暑之地,本該同前朝一塊覆滅,但因這里林深叢密,環境極為雅靜,而被留存下來。不過二十年過去早已荒涼廢棄,連山下也鮮少有人會經過,他顧元青可真是會選地方,在這里下黑手,根本不用擔心會被人發現的危險。
但我了解裴遠,就算他救我心切,也斷不會草莽前來,或許早已在山下安排好救兵。因此越是這種時候,我就越不能慌,更不能讓顧元青有可趁之機。
我提起裙擺,折身回去。
可再見裴遠,他卻身負重傷,身子微微佝僂著,后背一道長長的血痕與他月白的衣袍對比鮮明,瞬間染紅了我的雙眼,不管他再怎么騙過我,他裴遠到底還是我心尖上的人啊!
顧元青也負了傷,卻不似裴遠那般厲害,他尚且能舉劍直指裴遠的面門,并厲聲罵道:“裴遠,你現在想回頭,不可能了!”說罷,腳跟重重點地,人便似利箭般直沖而去。
我大叫一聲:“裴遠!”
裴遠費力躲開,側目望向我,怒吼道:“快走!”也許是我的出現讓他分心,以至于他的每一步都變得更加遲緩,不出三招,裴遠就被顧元青一腳踢至墻角。
我不顧一切地沖向他,在顧元青落下第二腳前,死死抱住裴遠。
幸好,顧元青的那一腳沒落到身上,我怕極了,心有余悸地渾身發抖,可更叫我害怕的,是裴遠吃痛后噴在我脖頸間的淤血,溫溫熱熱的,透過衣襟與我肌膚相貼。
“我裴遠要想回頭,就沒有晚的時候!”裴遠氣若游虛,卻還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
我聽得頭昏腦脹,各種莫名其妙的話一時間全涌進腦中,將我的思緒攪成一團漿糊,可現在我真的不想再管真假,心里只有一個念頭,裴遠不能死!絕不!可顧元青還在說,聲音越來越刺耳,越來越讓我難以接受。
他說:“怎么當了駙馬還叫你把從前一身的本事都丟了?裴遠,你莫不會連仇也給忘了?”
“你住口……”我很想阻止他,可張嘴的聲音卻細若蚊蚋,叫人根本聽不清。
裴遠胸口不斷起伏著,淤血越吐越多,我后頸都已濡濕一片。他意識逐漸混沌,輕輕叫了我幾聲,說:“湘云,你信我好不好……湘云……”
最后連我的名字都叫不出來了,我拍拍他的背,哭啞著嗓子一遍遍喊他:“你不能睡!裴遠,你不能睡!”
他不能像裴榕一樣悄悄睡去,再悄悄離我而去。
“我本不想殺你,但裴遠做的抉擇讓我不得不了結你們。”顧元青如同鬼魅的聲音在我身后緩緩靠近,那柄長劍也隨著他的腳步與地面發出清脆且刺耳的摩擦聲。
我試圖托起裴遠,可他徹底暈厥過去,身子如千斤般沉,無論我如何用勁,都毫無用處可言。
就在我急得猛掉眼淚時,忽然聽見院外兵戎交接的聲音,我順著聲音望去,雖隔著道道門墻,但我知道一定是有人來救我們了。
顧元青顯然也聽到了,他緊蹙眉頭,突然快步走到我身后,狠狠抓起我的衣領,像之前一樣挾持著,往院外走去。
期間,我試圖掙扎,但他這次使了很大的力,劍鋒緊貼肌膚,只要我稍稍移動,便能血濺當場。
“裴遠的真實身份公主還不知道吧!”
我不語,小心翼翼地跟著他的腳步移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不知是怕他手里的劍,還是害怕他再開口說出一些更讓我難以接受的話。
可顧元青還是說了:“他就是當年你父皇心慈手軟放過的前朝余孽,他不姓裴,而是姓劉,名弘景。他接近你不過是為了家國之仇,你們蘇家滅了劉家,發兵剿我全族,全天下都為你們歌功頌德,但于我而言,又或于裴遠而言,對你們蘇家只有血海深仇!”
“早在裴遠遇見你之前,我們就已聯手,他精心策劃每一步,接近你,博取你的信任,再將你騙的團團轉,蘇湘云,你可知道,就連你皇兄遇刺,都是他精心計劃的,顧蘅不過是被他拉出來擋死。”他說到此,情緒憤然激進,手里的劍微微一偏,我便察覺到喉頸間隱隱作疼,估計已經破皮了。
“顧蘅本該死在我的手里,可他騙我,讓我將顧衡交給他,待事情一了,顧蘅的命便隨我處置,結果,卻被你皇兄暗殺……”
顧元青聲音開始逐漸顫抖,但很快又慍怒起來,帶著恨意,也帶著不甘,“事到如今,他卻想回頭了,血海深仇說放就放,他把我顧元青當什么?當猴耍嗎?”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他,因為顧元青的話實在聽得我心驚肉跳,臉色煞白,倘若裴遠真如他口中所言,那這么多年我付出的一切都算是什么?每個夜里同床共枕的人卻對我恨之入骨?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在離西蘭別院大門僅剩幾步之遙時,顧元青停住腳步,門外柳將軍帶著御林軍與那些黑衣衛兵廝殺,血泊之中他看見我,手里的長刀頓時發了狠,他沖到門邊,染血的刀直指顧元青:“今日你逃不出這里,我勸你最好放了公主,認罪伏法,皇上或能饒你一命!”
顧元青冷笑一聲:“柳將軍果然為蘇家盡忠,連自己的女兒流落在外都能不慌不忙!”
柳將軍臉色陡然變沉,眼神凌厲,刺向顧元青,他努力壓著怒意:“圍獵那日有人稱依依遭遇不測,難道傳信之人就是你?”
顧元青沒回答他,但回與不回答案都顯而易見了。顧元青微微低頭,氣息噴在我的耳廓上,說:“皇帝遇刺,你可知柳將軍為何姍姍來遲?我接近柳依依,為的就是那天將她帶走,再用一封假信攪亂柳將軍的心思,只有護駕來遲,我們才更有機可乘,而算計這一切,正是你的心上人,裴遠。”
“蘇湘云,你真心護著的人是這般卑鄙,將你從頭騙到尾,甚至不惜傷害你的至親……”
他的話太多了,每一句都如利箭般直戳我的胸膛,后面他還說了什么,我不想聽,也徹底聽不進去了,神思漸漸恍惚,眼前柳將軍怒意橫生的臉好像變成好多人的模樣,皇兄,依依,裴榕,阿珠……最后,出現是裴遠的臉,他滿臉血痕,一身污濁,面目猙獰地對我怒喊:“你們蘇家,罪有應得!”
我再也承受不住,徹底暈厥過去。
二十
等我醒來,人已回到府中。
阿珠見我睜眼,哭花的小臉瞬間樂開,她著急忙慌要去請太醫,我伸手拉住,不讓她去。
阿珠對我比劃,不明白我為何不讓她去。
我張了張嘴,心里不住地涌上酸楚,鼻子又一酸,對著她嗚咽起來:“阿珠,你還記得當年落水……救我們的是誰嗎?”
阿珠的身子明顯一滯,睜著她又圓又亮的眼,滿面驚愕,緊接著那雙靈動的鹿眼便同我一樣,瞬間紅了起來。
答案不言而喻,當即我便覺得心臟被人攥的發疼,伏在床邊有些喘不過氣,阿珠見此,蹲在床邊,一邊用手趕緊輕拍我的脊背,一邊哭著向我比劃。
阿珠說,當時她比我先醒,見到的人并非裴遠。那人蒙著面,渾身濕透,在看到她清醒后,一字未言便離開,隨后,就出現了裴遠。他威脅阿珠,不能對我透露一個字,否則當場將我斃命。
阿珠說到這,我看到她臉上逐漸浮現出一絲苦痛,櫻紅的小嘴張了又張,最后發出極為嘶啞的嗚聲。霎時間,一個無比可怕的想法在腦海中迅速騰升,我拉住阿珠,顫巍巍地開口:“你的嗓子……究竟是如何壞的?”
阿珠并非從小便是啞女,她也曾大哭大笑,與我說話逗樂,卻不想自那日落水后,嗓子便啞了,漸漸的更是說不了話。我帶她見太醫,見各個江湖郎中,可他們說,阿珠這是寒入肺腑,繼而傷了嗓子,想要恢復幾乎是不可能。
那時我不相信,落水而已怎會壞了嗓子,可在見過數不清的名醫,聽過如出一轍的答案后,心底的懷疑也不得不徹底消散。
時至如今,我終于確信,阿珠的嗓子絕非落水導致,我再次問她:“告訴我,是不是……裴遠?”
阿珠登時跪地,哭著對我搖頭又點頭。
我看糊涂了,心里迫切想要答案,語氣也重了些:“我問你,是不是他!”
阿珠這才告訴我,裴遠害怕她會將真相說出來,拿我的命威脅,強逼她吃下毒藥,才致阿珠永遠無法開口。
這回開不了口的人變成我,我望著阿珠,明明心里難受的要命,可眼睛卻干如沙礫,流不出一滴淚。阿珠見我遲遲不說話,起身又欲找太醫,可太醫來了又有什么用呢?
“這么多年,為什么要瞞我?”我緩緩下床,站在阿珠身前,逼問她:“你大可告訴我,御林軍從不是吃素的,若他真敢動我,刀劍不會長眼,阿珠,我不相信你不知道這個道理……”
阿珠小心抽噎著,嘴唇都在哆嗦,我一動不動地盯著她,非要她說出個答案來。
也許是我目光過分凌厲,叫阿珠不敢動彈半分,良久后,她才抬手,小心翼翼地對我做出解釋。
阿珠說,公主喜歡他。
她又說,阿珠不想公主傷心,本想把這件事帶進黃土里……
我打斷她的話,不想再聽了,直言問道:“裴遠呢?他現在在哪?”
阿珠說,駙馬被皇上下令關進天牢中。
我不再猶豫,快步往大理寺趕去。
所有事,我想聽他親口解釋,聽聽多年枕邊人是不是真有毒蝎心腸。
二十一
我剛下馬車,就看到大理寺被御林軍圍的嚴嚴實實。
右統領趕忙上前恭迎,我沒心思理他,越過他就想往里面闖,可我忘了大理寺是個什么地方。右統領手一揮,所有士兵頓時堵成一道人墻,擋住我的去路。
“皇上有令,公主不得入內。”右統領冷聲道。
很顯然,皇兄在里面,并且知道我會來,早早讓人守著,不讓我見裴遠。可越是這么做,我偏偏越要進去,于是眼疾手快地拔起衛兵腰間的長劍,架在脖子上,威脅他們:“若敢攔我,你們就替我收尸吧!”
“公主!”右統領見我拔劍,嚇得臉上直冒汗,他試圖安撫我:“皇上正在審問,公主還是別進去的好,以免……”
我不想聽他多言,微微仰起頭,將劍鋒往皮肉里用勁,右統領登時急的大喊:“進進進,公主別做傻事!”
眼前的御林軍頓時開道,我瞅準時機,直直往里跑。
我憑著記憶找到天牢,站在那扇鐵門前時,心里所有迫切全數消散,隨之而來的是害怕恐懼。我怕一切都與顧元青所言如出一轍,也怕這么多年我們之間只是我的一廂情愿,更怕裴遠在某一瞬間也曾對我起過殺心。
畢竟蘇家與劉家隔著血海深仇,他怎么能對仇人的女兒付之愛意?
我緩了好久,才敢踏進天牢中。
天牢里和先前一樣,暗無天日,血氣沖天。我顧不了那么多,左右搜尋裴遠的身影,可不單沒找到,還險些被那些滿身血污的死囚嚇壞,就在我苦尋無果慌了神時,突然聽到一聲極為嘶啞的嗚叫,如鬼魅般凄厲,像是受了極大的痛苦。
我心一驚,登時往慘叫方向沖去。
那是天牢最深處,無門無窗,燈火昏暗,極為逼仄壓抑。我只是看一眼背脊便豎起無數寒毛,一簇暗色燈火下,裴遠跪在地上,四肢被鐵鏈緊束,雙臂高高舉過頭頂,身上的囚服布滿紅痕。
皇兄就站在他面前,微微躬身,搭在裴遠傷口的手青筋暴起,暗紅的血液瞬間從他的指縫間涌出,裴遠面目猙獰,緊咬雙唇不肯發出一聲,顯然他看見了我。
“皇兄!”我大喊一聲,試圖制止皇兄。
可皇兄只是側目睨了我一眼,并不打算松手,而后厲聲道:“事到如今,你還想為他求情?他是劉家余孽,湘云,你可別昏了頭。”
我眼看裴遠疼得額前冒出層層厚汗,即便他騙我傷我,但見到他這副模樣,心仍然狠狠揪了一下。可皇兄的話又在提醒我,蘇湘云與裴遠不可能了,永遠勢不兩立,也永遠再無夫妻情分。
“皇兄,”我說著說著,眼淚便毫無征兆地落下來,我哽咽著哀求他:“湘云只求你,讓我再和他說說話。”
皇兄最疼我的,我要什么他便給什么,唯獨這次,不再依我。他松開滿是血跡的手,轉而掐上裴遠的喉頸,聲音發狠:“他若不死,將來死的或許就會是朕,就會是你,當年父皇手下留情放過他,真是天大的錯,現在便由朕來了結這個錯,他劉弘景必死無疑!”
我眼看裴遠的臉逐漸漲紅,雙目圓瞪,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個字,悲痛瞬間痛涌上心口,隨即化作一股巨力拉扯著我沖向皇兄,再奮力將他推開。
“湘云求你,給我和他最后一點時間,皇兄,求你……”
皇兄滿面怒色望著我,幾次張口想將我罵醒,但最后還是為我妥協了,他重重拂袖轉身離開。
“朕只給你一炷香的時間。”
我頓時松了口氣,跌坐在裴遠身前,他俯首喘息著,不敢抬頭看我。
“你就沒有什么想和我說的?”我問他。
裴遠靜默許久,都不曾開口。
我再問他:“你騙了我那么多事,可有一瞬覺得對不起我過?”
他仍不愿說,我怒意漸涌,抬手捧起他的臉,欲質問他,可在他抬頭那刻,所有怒意全部消散。
裴遠面色蒼白,一張嘴卻滿是血污,暗紅的血不斷從嘴角流出,我瞬間明白了,但又不敢相信,雙手開始無法控制的顫抖。我想掰開他的嘴看看,究竟是不是如我所想的那般,但裴遠儼然明白我的意圖,使盡全身力氣掙扎,瞪大雙眼,驚恐地看著我,滿眼都在對我說不。
他身受重傷,虛弱至極,力氣根本不敵我,掙脫不開,曾經滿是光亮的雙眼徹底黯了下去。我對他哀求道:“裴遠,你讓我看看……”
他不再動了,整個人像是被定住,神色呆滯,任憑我用帶血的指尖掰開他的雙唇。
從前最能跟我調情打趣的嘴里已然沒了舌頭,只剩舌根被濃濃血液包裹,變得血肉模糊。
我大驚,只覺得呼吸都快停滯住,難怪他一句話也不同我講,原來是根本講不出了。
這手段殘忍至極,卻讓我想到一個人,顧蘅死前也被這樣拔舌,當時我以為是顧元青對他恨之入骨才如此做,現在卻輪到裴遠,可他在天牢中,顧元青如何能這般害他,能害他的只有一人,便是這天下之君,我那敬之愛之的兄長。
皇兄這么做,很明顯,他不想讓裴遠開口,或許他們二人之間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可其中緣由現在除了皇兄沒人知道了。
我小心翼翼地擦去他嘴角血漬,可怎么也擦不干凈,裴遠微微張嘴,試圖發聲,卻是無用。我看著他嘴唇一翕一闔,重復了許多遍,即便無聲,我也看懂了他想說的話。
他說:湘云,對不起。
短短五字之言,卻叫我再無法抑制傷痛,大聲慟哭起來。
我怎么原諒他呢?他將我從頭騙到尾,又將我的真心奪去,再扔到地上狠狠踐踏,叫我如何原諒?
來見裴遠的路上,我想過很多質問他的話,也告訴過自己不能再為他心軟,他已不值得自己真心相護,但見到他這副模樣后,我就知道自己做不到的。
付諸一切的愛意,想要收回哪有那么容易。
“顧元青告訴我真相時,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疼嗎?”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會說出這些,但胸口好像有東西在不斷上涌,涌至喉嚨,再從口中而出,“你恨我們蘇家,我不怨你也沒法怨你,但你將阿珠毒啞,別有用心的接近我,騙我,真真叫我無法接受,現在我只想問你一句……”
“夫妻多年,你可曾有一瞬對我起過殺心?”我顫聲問道,沉沉注視他,迫切想知道這個答案。
裴遠雙目渾濁,在我問出這句話時瞬間紅了眼,他渾身發抖,被鐐銬捆縛的雙手緩緩欲向我伸來,卻不過一寸的距離便被鐵鏈牽制住。我眼看他向我搖了搖頭,卻又在下一刻頓住,閉上雙眼,落下一行濁淚。
我望著他,腦海中浮現過去種種,從初遇,到大婚,再至現在,他的喜怒哀樂全部被我印在了心里,可如今那個意氣風發,對我無邊寵溺的夫君卻因意欲謀逆而鋃鐺入獄,成了階下囚。
“裴遠,我想恨你的……”我抽噎著,話都有些說不清楚,“可怎么辦?我真的做不到……”
話音未落,裴遠俯首,用冷汗涔涔的額頭與我緊緊相貼,隨后我聽見,他的喉嚨在嗚嗚作響,似哭訴,又似悔恨,我辨別不清,只知道,我們之間不會再有結果。
裴遠與蘇湘云不會有以后了。
二十二
裴遠是劉家余孽這事不能傳揚出去,為此皇兄原打算暗地處置裴遠。
我知道皇兄非要裴遠死不可,但礙于我一直哭著求他,他才稍稍心軟,只把裴遠關押著,不再動他分毫,可就連這還是用不準我再進出大理寺換來的。
此后我不敢輕舉妄動,即便再擔心他的傷勢,也不能與大理寺有過多的瓜葛。
可我終究是放不下他,偷摸尋了郎中,又買通里面的獄丞,將郎中送進去,為裴遠診治,之后又讓信得過的侍從趙旭盯著大理寺,一旦有任何變動立馬告知我。
我會這么做說到底還是不放心皇兄,他視劉家為眼中釘,父皇尚在世時便曾暗中勸諫剿滅劉家余孽,原因無他,只是怕將來一日或會后患無窮。可父皇當初之所以會放過劉家,全是為了收攏顧蘅,若突然對劉家發難,這顧蘅怕是不會善罷甘休。況且當時朝局尚未穩固,蘇家的一舉一動都不能有任何差池,天子毀諾,難保朝臣不生異心,因此無論皇兄如何忌憚劉家,也不敢再多言一句。
時至今日,當劉家人出現在身邊,皇兄是如何也坐不住的。
關于這點,我心知肚明,但唯有一點未能想明白的,是皇兄為何要拔了裴遠的舌頭?
我忽然憶起,皇兄在遇刺前對裴遠從來都是厭惡的,之后卻一改態度,甚至還給了裴遠一官半職。雖說裴遠告訴過我,他與皇兄是做了賭注的,二人聯手揪出顧蘅極其羽翼,若成了,便給他權,若敗了……
而敗了會如何,裴遠卻不曾告訴我。
現在細細想來,或許只有一個原因,一個能讓我渾身驚起寒毛的原因。
倘若皇兄從一開始便知裴遠身份,更知裴遠與顧蘅暗中勾結,可皇兄卻故意將他留在身邊,此舉不但可以制衡顧蘅,又可以利用他揪出朝中亂臣,如此一舉兩得的事皇兄怎會錯過。
如若真是如此,一切便說的通了。
當初我嚷著要嫁給裴遠,皇兄起初如何都不許,甚至氣得幾度欲罵我,那時我特別不能理解,以為皇兄是瞧不上裴遠一個小小書生,覺得與我不相配才如此。可后來有一日他卻突然同意了,我高興得不行,根本沒細想其中緣由,現在想來,皇兄或許從那時便開始算計了。
皇兄明知裴遠接近我是為了復仇,干脆遂了他的愿,故意將我送到他身邊,假裝不知其身份,更是做出一副厭惡他的模樣,不給他一分一毫的權,待時機一到,再用其身份與他打下賭注。
或許那賭注并無后半句,又或許根本就不存在賭注。皇兄既然要揭露裴遠身份,那必然是做好十足的準備,他裴遠根本毫無選擇,他必須助皇兄拿下顧蘅,否則只有死路一條。
可裴遠又何嘗不是心思謹慎,手段陰狠之人?他或也做了局,在顧蘅與皇兄之間周旋,假意怕死與皇兄聯手,實則是真真要利用圍獵一事,對皇兄暗下毒手。待到圍獵當日,借與我吵架為由,跑到奉州,排除自身嫌疑,將一切罪名攬至顧蘅身上。
想到這,我心里忽然涌起一陣酸楚,若一切真如我所想的這般,難道裴遠對我說過的每一句都是假話?所有都是他為刺殺一事做準備?什么重生、什么上輩子我與顧元青合謀害他、什么害怕失去我,都是假的,都是哄騙我的手段?
我的真心相付,只是笑話一場?
這些雖是猜測,但一旦有了這個念頭,就像塊巨石砸在身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也再無法忽視。
關于真相,我已然無法從裴遠口中得知,現今只剩一人能告訴我答案了。我讓人備馬,準備進宮親口聽皇兄道出真相。
可就在出府那一刻,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我尋聲望去,只見一人騎著馬向公主府疾馳而來,那人見到我遠遠就喊:“公主,出事了!”
我頓時心頭一緊,有股不安瞬間涌上心口。
來人正是被我派去大理寺蹲守的趙旭,他忽然匆匆趕回,定是大理寺有了變故。
我屏退身后一眾人等,待他站定后,才開口問:“出什么事了?”
“柳將軍帶兵將大理寺包圍了,還下令關城門,聽說是皇上的旨意,現在京城到處都能看到御林軍在搜人……”
“搜人?搜誰?”我顫著唇輕問道。
他偷偷用余光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猶豫。
我又厲聲重復了一遍。
他頓時嚇的跪倒在地,急道:“奴才聽聞,駙馬……被劫了。”
二十三
這事其實不該鬧大的。
裴遠是當朝駙馬,現前朝余孽的身份與意欲謀逆的罪名落在他身上,一旦傳出去足以引起天下震動,事關皇家顏面,皇兄斷不會魯莽,如此大動干戈,可偏偏皇兄這么做了,其中定有蹊蹺。
我讓他出府再探一次情況,皇兄下令搜捕,究竟下的是什么樣的令。
很快趙旭便回來了,答案卻叫我糊涂了。
“那些御林軍嘴實在嚴,奴才想盡辦法都撬不開他們的嘴,不過,在回來路上奴才撞見右統領,他讓奴才給公主傳句話……”
我心一驚,面上卻不動聲色,“說什么了?”
“統領叫公主這些時日不要出府,顧元青等人勢必會再次現身,就怕倒時他會同西蘭別院那次一樣對公主不利。”
關于那日西蘭別院的事,我后來是聽阿珠說的。守在別院外的黑衣衛兵武力高強,兇狠野蠻,與御林軍交戰絲毫不落下風,柳將軍也是殺出重圍才將我救下,卻也因顧及我而不得已讓顧元青趁機逃走。
之后關于顧元青的消息就再無下落,皇兄下令要將顧元青及其黨羽一同捉拿,可他們卻形同鬼魅神出鬼沒,幾日過去,別說抓到,就連一個影子也沒瞧見。
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裴遠突然被人劫走,至于劫他的人,除了顧元青一眾人我想不到別人,可若是他們,大理寺把守森嚴,不說劫人,單單是闖進去都難如登天,他顧元青即便武功再高強,要想硬闖大理寺實在絕無可能。
我想不通,在西蘭別院時,顧元青分明是對裴遠起了殺心的,他沒道理再以身冒險去救他……
我又仔細問趙旭,是不是聽錯或者看錯了,否則這一切都說不通。
被我一問,趙旭這才變得支支吾吾起來,柳將軍重圍大理寺,幾隊御林軍在城中拿著畫像四處搜人,只不過那畫像他未能親眼瞧見,因御林軍搜的極為小心,畫像除了他們自己根本不許別人看到。
我趕緊追問:“既然搜人為何要這樣遮遮掩掩?”
趙旭搖了搖腦袋,說:“或許是不想讓百姓知道?”
這更不可能,不想被天下人知道就不會這么大肆搜查,更不會被趙旭輕易打聽到。
思緒頓時陷入亂麻之中,我急得在屋里踱步,可左右想不出,干脆進宮一趟。
就當我往外走去時,趙旭突然抬手擋住我的去路,我不解,皺起眉對他呵斥道:“你敢攔我?”
趙旭頓時跪地,直言:“奴才不敢,奴才是為公主的安危著想,右統領交待過,不準讓公主輕易出府,怕和西蘭別院那次一樣遇上賊人,若真如此,奴才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啊!。”
“顧元青若敢來便來,皇兄現在巴不得他出現……”
我本欲駁斥他,可話至于此頓住止住,腦中迅速閃過一個念頭。
是啊!皇兄巴不得他出現,畢竟于皇兄而言想要害他的不單是裴遠,還有顧元青。既然現在顧元青不肯出來,那皇兄勢必要逼他出來,而其中最好的誘餌便是裴遠。
顧元青野心大也十分傲氣,他怎會允許恨之入骨的人死在別人手里,顧蘅便是前例。他曾因顧衡之死對裴遠心生怨恨,而現在裴遠落在了皇兄手中,他定然要親手殺了裴遠的,怎舍得將裴遠的性命交至別人手中。恰好這時裴遠被劫的消息散播出去,對顧元青來講是個極好的機會,趁此殺了他是再好不過了。
我終于想明白,大理寺如此森嚴之地,怎會輕易叫人劫獄?所謂裴遠被劫不過是個幌子,騙顧元青出來的幌子罷了。我猜就連那御林軍手中的畫像也不是裴遠,而是顧元青,之所以躲躲藏藏,不過是怕被顧元青識破計謀。
想到這,我不禁長嘆一聲,嘆什么呢?是慶幸裴遠尚好好在大理寺中,還是無奈自己身處皇家,永遠要被迫面對數不清的計謀。
“不出府了,你盯緊大理寺,有任何異動再來稟報。”我叮囑完趙旭,轉身回府,可走了幾步后,還是忍不住囑托他。
我望著趙旭,剛張嘴聲音卻被卡在喉嚨里,阿珠見我這般明白我在想什么,悄悄伸手覆上我的手背,試圖安慰。
我用盡力氣控制自己的情緒,可發出的聲音還是微微帶顫。
“你替我轉告柳將軍一聲,求他千萬顧好駙馬,別再叫駙馬受苦了。”
趙旭怔住,但也垂下頭重重答了聲。
“是。”
二十四
當晚,城中便有異動,府里也鬧出點聲響。
我本就睡的淺,聽到聲響后驚醒,可聲音卻在清醒那一刻沒了干凈。此刻床邊亮著盞燭燈,光線昏暗,阿珠正趴在床邊熟睡,我不忍心驚動她,悄悄爬起走至門口。
剛拉開屋門,如水月色瞬間傾泄而入,月色之下,十幾個衛兵正以極為詭異的姿態斜躺在地上,而就在這一眾尸首之中,站著一人。
他在聽見開門的聲響后,緩緩轉身,冷笑道:“公主,又見面了。”
我大驚,連連后退,明明心里害怕的要命,臉上卻強裝鎮定,大聲呵斥他:“顧元青,你還敢來,這次我定要叫你有來無回!”
這話其實只是給我自己壯膽用的,他既然能闖進來,必然是無畏無懼,且有那個能耐的,而我能做的只有拔高音量,提醒內屋的阿珠不要輕舉妄動。
顧元青抬步向我逼近,我一直后退,直到退無可退,雙手悄悄觸碰背后的桌案,手指向桌底小心探去。
里面藏著把匕首,從前裴遠偷偷放的,那時被我發現后還質問過他,問他藏得這么小心是要防誰?防賊還是防我?他卻毫不避諱,捏著我的臉蛋,萬分寵溺的說:“防你做什么?你就是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心甘情愿……”
這種不吉利的話,我不喜歡聽,當即捂住他的嘴,警告他不許再說,他笑了,與我貼近一步,扯著我的手放到他耳垂上,我也笑了,撫上去又是柔又是捏的,而后,他才緩緩道:“我這是防范于未然,若將來有一日,遇上賊人,這把匕首用作防身也是好的。”
現在看來,這防范實在明智了些,或者說其實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可裴遠光叫我防身,卻忘了教我如何防身。
我在摸到那把匕首后,便有些操之過急了,將它死死握在胸前,并厲聲警告他:“如今京城四處都是御林軍,你躲到我這又能如何?我也被監視著,公主府里的一舉一動都有人在盯梢,怕是不出半個時辰,你便要成公主府里的一具亡尸了。”
這些話我倒不是胡說的,右統領既然知道顧元青會現身京城,大理寺闖不進定會來找我,畢竟拿公主作人質換裴遠,或與皇兄談條件,都比單槍匹馬闖容易的多。這一點顧元青會想到,我會想到,我不信柳將軍他們想不到。
“公主可得拿穩當些,別誤傷了自己才好。”顧元青非但毫無畏懼之色,甚至還放言:“一刀斃命的痛苦少些,公主不知道這要害在哪,我知道。”
此刻的顧元青仿若妖魔,終于露出自己的本性,他忽的笑了,笑意又狠又可怖,腰間的銀劍隨著步伐發出泠泠聲,似在奏響我的亡曲。
我不停冒冷汗,眼睛開始胡亂瞟,思索著如何逃脫時,忽然看見顧元青身后的門邊處站著阿珠,她手里捧著不知從哪摸出來的花瓶,雙目死死盯著我的方向,就等瞅準時機沖上前來。
我頓時穩住心神,不敢看她,生怕被顧元青察覺什么。
“顧元青,顧蘅已死,你就算殺了裴遠又能如何?”我盡力沉下聲,吸引他的注意力。
可顧元青卻望著我,目光如諱,毫無顧忌的大肆嗤笑,笑罷手搭上劍柄,再開口,劍已出鞘。
“我的目標可不在裴遠,公主。”顧元青手中的劍轉瞬指在我喉前,眼中狠意驟然迸現,“我要你皇兄也嘗嘗失去親人,失去一切的滋味,我更要你們蘇家人,給戎狄全族陪葬!”
我登時滿眼驚恐,心口一滯,只見阿珠高高舉起花瓶,毅然決然地沖向顧元青。
顧元青常年習武,耳力豈是常人能比的,阿珠才沖上前,他手里的劍堪堪一轉,寂靜的屋內便響起鐵器刺入骨血的聲音。緊接著,又是瓷瓶落地的清脆聲,震的我耳膜發疼,尖聲大喊:“阿珠!”
阿珠胸口赫然插著劍,暗色的液體瞬間從傷處緩緩滲出,染紅衣衫。我眼睜睜看著一切,身子止不住地發抖,可顧元青連喘息的機會都不給我,用力拔出劍,阿珠便倒了下去。
倒下的一瞬,我清楚看見,她眼中漫著水汽,沒有恐懼,沒有痛苦,滿滿當當的都是我。
這一刻我的胸口毫不可控地疼了起來,有股火猛躥上心頭,連手里的匕首也變得滾燙,我捏緊匕首,三兩步走至他面前,他手里的劍在淌血,一滴又一滴落在綿軟的波斯毯上。
“你口口聲聲要為戎狄報仇,其實是為你自己報仇,因為你恨,恨自己沒能親手殺了顧蘅,恨裴遠背叛了你,也恨當年蘇家舉兵滅了戎狄,你覺得自己被世間拋棄,你恨所有人……”
也許是說到他的痛處,顧元青臉色頓時變沉,雙眉緊鎖,手里的劍再次抬了起來。
我忙道:“顧元青,戎狄是自取滅亡!若兩國彼此相安無事,以和相處,若你娘不曾發兵,又何會到如今地步?何況兩國交戰豈是區區一個顧蘅就能引起的?戎狄狼子野心,妄圖踏平中原,一統天下,這早已不是什么秘聞,所有一切早在戎狄生了那個貪念起便注定落得這般結局,怪不得旁人。”
說到末處,我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尖銳可怕,雙唇打顫,心跳極快,目光卻越過他,望向那具倒地的少女身上,慢慢視線就模糊起來。可我知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于是強逼自己冷靜,握著匕首與他對峙。
其實這把匕首于我而言,有或沒有并無區別,可我拿在手里就覺得稍稍安心些,稍稍勇敢些,稍稍覺得裴遠在身邊……
顧元青始終一言不發,卻在我話音剛落的那一剎那,眼里寒光乍現,他終是起了殺意,劍鋒一凜,嗜血長劍便直沖我而來。
一瞬間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卻不敢挪動分毫,因為我在賭。
方才就在阿珠倒下的那一刻,我看到遠處暗中立著一人,雖看不清模樣,但依稀能辨認出輪廓,纖瘦高挑,步伐穩健,正緩步靠近。這道身影我只一眼便認了出來,明知是柳依依卻不敢出聲,不敢多看一眼,我怕只身一人的她貿然上前會同阿珠一樣,可我又盼著她殺了顧元青,為阿珠報仇。
奈何顧元青武力高強,要想殺他絕非易事,唯有我與她聯合,方有一絲一毫的機會。
于是,我說了一大通話,不為別的,就為了激起顧元青的怒氣,因為人在氣到極點時,是會忽略周邊所有聲音的,只有讓他失了覺察力,柳依依才能暗襲成功。
我們之間的默契向來是別人欽羨不已的,這回尤為如此,在我嘴里落下最后一個字時,柳依依單手對我做了一個遮眼的動作。
她是想告訴我,湘云,臟,別看。
我聽話,猛地轉身,下一秒劍鋒劃過耳際,寒意瞬間激起渾身汗毛,側目而去,那通體打磨平滑的劍赫然映現我驚恐無比的眼,速度極快,一閃而過,隨后我聽見一道重重悶哼聲,旋即打斗聲響徹四周。
“顧元青,你騙我!”
兵刃交接之間,我恍惚聽見依依如此道了一聲。
然而顧元青什么也沒回她,他儼然已被仇恨侵蝕,聽不進任何話。
我顧不得其他,忙回身抱起阿珠,她的前襟濕淋淋一片,血如泉涌,我拼命按著,可怎么也止不住。阿珠雙目半睜,鼻息微弱,我叫她別睡,再撐一撐。
阿珠說不了話,只能拼命顫動眼睫,似想再看我一眼,奈何顧元青一劍叫她耗盡所有,再無力氣。
她撐不住了。
“阿珠,別睡,我還沒給你買桃酥,還沒給你買米糖酪,你不是最愛吃了嗎?別睡……”
我已經親眼送走過裴榕,不想再送走阿珠,她陪我長大,陪我玩鬧,我還曾許諾她一個好姻緣,可這個諾都尚未實現,她愛吃的東西我都沒來得及買……
阿珠最終還是閉上雙眼,頭重重一偏,靠在我胸口上。
我卻心如刀絞,眼前模糊成片,可屋外纏斗聲在提醒我,現在不是傷心難過的時候,于是我輕輕放下阿珠,側目望向顧元青。
柳依依與顧元青始終膠著不下,他雖受了傷,但武功仍在她之上,依依撐不了多久。我這才反應過來,忙起身,往外奔去,援兵遲遲不來,定是出了事,必須要盡快找到柳將軍才行。
幸好,一切幸好。
我跑了沒多遠,就看見前方隱約亮著火把,兵甲措措之聲漸行漸近。
我望著隊伍,思索片刻,轉身回到院中。
“顧元青,你不是沖著我來嗎?我蘇湘云現在便站在這!”我嘶聲力竭地大吼,不顧一切,將自己的命徹徹底底交給身后趕來的援兵。
我再賭一次。
柳依依正被顧元青壓制,聽到我這么說,氣得奮力一抵,大罵道:“蘇湘云,你給我滾遠點!”
我不予理會,視線牢牢掛在顧元青身上。他聞言后側目與我相對,腳尖一點,旋身向我奔來,厲聲道:“這可是你自找的!”
我眼看他奔向我,方才的畫面好似再次重現,但這回我不慌不忙,小心往后退去。
顧元青大約是殺紅了眼,徹底沒了防備心,劍鋒逼近,他動作極快,而就在那劍即將刺進我的胸脯時,“咻”的一聲,一支羽箭從我耳際滑過,直直扎進顧元青的右肩。
他被羽箭的沖勁逼的后退幾步,可緊接著第二箭,第三箭,如狂風驟雨般紛紛落在他身上。
顧元青終于倒下了,帶著數不盡的恨與不甘,全部消失于這深夜之中。
我望著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羽箭,強撐許久的身子終于疲軟下來,直直跌坐在地上。
阿珠,為你報仇了。
二十五
顧元青死了,皇兄下令將尸首掛在城門上,當街示眾。
一時間京城涌現無數流言蜚語,百姓們議論紛紛,都在猜測那具尸首是誰。
我與皇兄站在城門之上,望著偌大的京城,望著穿行在大街小巷的百姓,忽而心中涌上一股念頭。
“皇兄,如今你可還有顧慮?”
皇兄側目,先是不語,見我面色無常后才緩緩開口:“湘云,只要朕還在,這天下還在,朕的顧慮就永遠不會消失。”
我垂首,不由捏緊手中的帕子。其實我知道的,身為一國之君,要顧慮考量的事只多不少,哪里是說沒就沒的,既要坐帝位,便要學會承受這些。
我只是不甘心,顧元青死了,顧蘅等一眾亂黨也已處置,唯獨只剩裴遠,然而裴遠如今也已然不再具有威脅,皇兄又何須顧忌他?可聽皇兄的意思,他還是不會放了裴遠。
“裴遠已再無威脅……”我直言而出,不想再與他拐彎抹角,可皇兄只是聽到裴遠二字,便立刻蹙眉,厲聲呵斥:“朕能讓他茍活至今便已是仁慈,你若還為他求情,明日朕便下旨,立即處斬!”
這一瞬間,我望著皇兄的臉,忽生一股陌生感,短短時日內,從前那個總愛對我笑,總對我無邊寵溺的皇兄,好似被打翻的玉瓷般,堪堪碎了一地,碎的我神思有片刻恍惚。
我想不明白,為什么他要對我這么狠?明明我是他的親妹妹,他卻眼看我愛上裴遠,甚至不惜瞞著我一切,狠心將我推至裴遠身邊,待時機一到,便毫不顧惜我的感受,將真相血淋淋地撕開,呈現至我面前,然后質問我,蘇湘云,你怎么能愛上裴遠呢?你怎么能為了裴遠,將蘇家拋之腦后?
或許天下江山比親妹妹要重要,或許我本就是可以利用的棋子,又或許我的感受從來不在皇兄的考量范圍里,他只需顧慮皇位,顧慮這得來不易的一切。
胸口開始一陣陣的泛疼,胃里也開始翻江倒海,我忍住不適,冷眼看他,問:“皇兄說自己仁慈,可你有對我仁慈嗎?到如今,你還想蒙騙我到幾時?”
皇兄臉色越發深沉,目光在我臉上停留許久后,猛一抬手,指著城門之下的百姓,恨恨道:“你以為父皇為何要起兵造反?當年天下百姓正遭遇無邊苦難,朕才十二,跟著父皇走在滿是饑民的街上,眼看百姓死的死,殘的殘,你那時尚未出世,根本想象不到這天下是怎樣一副慘狀……”
皇兄說到此處,情緒有些激憤,卻又在想起過去,想起父皇時,眼眶微微泛紅,他停頓片刻,待情緒稍稍平靜后,繼續道:“鬧饑荒的時候,人就已經不是人了,朕曾見過十幾個人為了一個饅頭爭的頭破血流,為了一把米賣掉妻女,為了活命……他們什么都能吃,什么都能忍,每個人都為了一碗吃食而眼里帶血,可那時的劉元啟都做了什么?除了花天酒地醉生夢死,他什么也不會做,這樣的皇帝不該死嗎?”
我閉口不言,目光飄向皇兄所指的方向,此刻恰值早市,百姓們紛紛走街串巷,有的挑著擔子做買賣,有的推著牛車趕路,還有三三兩兩的孩童搖著撥浪鼓,笑呵呵地撒歡玩耍。
“他既然不明白何為人間疾苦,便由蘇家叫他知道,那時朕年紀雖小,卻也暗暗發過誓,這天下絕不能再姓劉!那場大亂,所有人殺紅了眼,就連朕也不例外。你猜朕找到他時,他是副什么模樣?”皇兄像是想到笑話般嗤笑一聲,五指慢慢攥起,隨后重重砸在城墻上,“他怕死,怕到躲在床底下,卻拿自己的妻兒為他擋命!就這樣的皇帝死一萬遍也不足惜!蘇家不過替天行道,他裴遠要恨,恨的人也不該是朕!”
我聽到這心頭一驚,背脊有些發涼,皇兄那一拳仿若也砸在我心上,疼的我眼中泛淚。
此刻我竟不知該不該信皇兄,這一言一詞,都在訴諸劉元啟有多該死,蘇家乃正道,是堂堂正正坐上皇位的。可我又在想,若一切真如此,裴遠知道嗎?他若知道還會恨全了蘇家嗎?
皇兄顯然看穿了我的心思,微微張口,卻又止住,望著我的眼神變得柔軟了些,緩緩道:“劉元啟死的那年,他尚在襁褓之中,那日之事,他不知,這輩子也最好永遠別知。”
這大概是皇兄對裴遠最后的善意了。
“那我呢?皇兄是不是有些事也要瞞我一輩子?”我啞然,哭著看他,聲線瞬間帶上哭腔,我問他:“你是不是一早便知裴遠是劉家后人?是不是明知他恨蘇家,還要將我推給他?是,我的確喜歡他,可但凡你早些告訴我真相,或許我就不會對他付出一切,付出真心,現在我知道真相了,可我卻像被人捅了一刀,心里疼的要命。”
“我是你親妹妹……”
我再也說不出話,眼淚大把大把地落,滴在地磚上,留下星星點點的水痕。
他們都騙我,都把我當傻子,我蘇湘云就那么值得利用?那么值得他們費盡心思?
皇兄終不再開口,往前踏了兩步,輕嘆一聲后,抬手捧起我的臉,替我拭淚。眼前已是朦朧一片,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覺得身上不住地發抖。我緩緩后退,躲開他的觸碰,盡全力平穩呼吸,可開口后,聲音卻仍舊顫抖。
“你拔了裴遠的舌頭,就是擔心我會知道這一切,你騙我,利用我時,可有想過我會如何?”
他怔住,雙手垂至身側,沉聲道:“湘云,皇城中到處是桎梏,皇兄每走一步都得提著心,生怕哪日就會丟了一切,騙你是皇兄的錯,可你既姓蘇,有些事就得受著……”
“我憑什么要受著?”我失聲大喊,對著城下,對著百姓,對著皇宮,“什么安寧公主,什么榮華富貴,我都可以不要,我只想有人真心待我,不欺我,不利用我……”
“好!”皇兄當即打斷我的話,胸膛快速起伏,似氣極,語中帶著滿滿怒意,“你若不要,這一切有的是人要。”
說罷,轉身對著站在不遠處的大臣囑咐道:“傳朕旨意,從今日起,廢黜安寧公主,且未得詔令,永不入京!”
那大臣聞言,嚇得當即跪地,伏身高喊:“皇上,請三思啊!”
可皇兄什么也沒說,只是側目望了我最后一眼,薄唇蠕動幾下,便拂袖離去,獨留我一人在這高墻之上。
此刻日頭已高高掛起,金黃光輝洋洋灑落,給整座京城鋪上別樣的色彩,我抬頭望天,只覺得耀眼非常。
“結束了,一切都要結束了。”
二十六
離開京城那日,我租來一輛馬車,在城門外等人。
趙旭懶洋洋地趴在馬背上,嘴里叼著一根草,問道:“姑娘,咱還要等多久?”
我站在前頭,踮腳望著遠處,漫不經心地答道:“再等等,就快了。”
話音剛落,遠處便傳來疾馳的馬蹄聲,我知道是她,于是高高揮起手,喊道:“依依,在這!”
很快,一襲火紅勁衣,烏發高束,利落英氣的女子便向我奔來。
我往前小跑幾步,柳依依一拉韁繩,馬兒前蹄高高翹起,嘶鳴一聲后停了下來。
柳依依從馬背上一躍而下,她沖到我面前,話尚未說,雙眼便紅了起來,猛地將我抱住。
“我才剛回京城,你怎么就要走了,往后我找誰解悶去!”她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聲音帶著哭意,又說:“湘云……你受委屈了,往后你們更要好好的……一定要比誰都幸福!”
她有些泣不成聲,說的話都變得零零碎碎,我認真聽著,好在我懂她,不必多說,什么話都已在心里。
我不想把離別搞的這么悲傷,輕輕拍她的背,安撫道:“我們會好的,你放心,往后啊,誰也不能再傷害我們了。”
柳依依已經哭的說不出話,倒是在我肩頭猛地點頭,對我的話堅信不疑。
我也將頭抵在她的肩上,目光卻緩緩從城門往上移,那曲折的城墻后,我隱約瞧見一抹明黃。
“別哭了,再哭我更舍不得了。”我試著用輕快的語氣與她告別,緩緩抬頭,與她分開,可她卻像個孩子似的,將我緊緊抱住。
我有些哭笑不得,卻忽然想起些事,于是問她:“那日你怎會突然回京?”
柳依依聞言怔住,哭腔漸緩,松開抱緊我的手,狠狠抹了把淚,垂眸道:“顧元青騙我,那時他明明說要與我大江南北四處闖蕩,可我們才走了沒多久,他便撇下我消失了,什么話也沒留下,我以為他是遇上事了,沒幾日就會回來的,可我等啊等,怎么也等不到他,我才發覺不對,就在我趕回京城的路上,遇見我爹派來尋我的人,他告訴我你們出事了,我才知道顧元青是什么人,再后來,我快馬回京,剛進城便看到我爹帶著御林軍與黑衣衛兵纏斗,我爹一見我,便喊我先來救你,幸好,還算及時,若再遲一步……”
我了然,身心變得極為松快,捧起她哭花的小臉,歪起頭,笑道:“我的依依女俠,只要有你在,永遠不會遲的。”
她本還哭的癟嘴的臉頓時樂開了,她揚起頭,頗有些得意,道:“那是!”
我笑著,看著她意氣風發的樣子,忽然心里一酸,抽起鼻子來,緩緩道:“以后照顧好自己,若遇良人……”
“我知道的。”她打斷我,又哭又笑地看著我,似擔心我還不放心,于是又重復一遍:“我知道的。”
我點點頭,最后喊她一聲:“依依,后會無期。”
“后會無期。”
她終是繃不住,大哭起來,漂亮的臉蛋都扭作一團。
我看了難受,別開眼,轉身上了馬車。
趙旭也一躍而上,揮鞭,落鞭,馬兒便開始緩緩前行。
駛了一小段路后,我還是忍不住,掀開車簾,回頭望了京城最后一眼,這片軟紅香土滿是傷心地,而我再不回來了。
“姑娘,咱們去哪啊?”趙旭回頭問我。
“去奉州,那是個好地方。”
趙旭興致高昂,一吐嘴里的草,高聲道:“好嘞,您二位坐穩當了。”
我一聽,這小子是要撒歡啊,于是趁他揮鞭之前,重重一拍他的腦袋,責罵道:“你可給我千萬小心,他要受了磕碰,看我不罰你。”
趙旭吃痛驚呼一聲,抱起腦袋,癟著嘴:“姑娘都不心疼心疼我。”
我被他氣笑了,忙道:“姑娘我這輩子只心疼一個人。”
趙旭受委屈似的,朝我冷哼一聲,知道自討沒趣后,不再多話,認認真真趕起路來。
我也回到轎中,坐到他身旁,挽起他的手,笑盈盈地看他:“裴遠,往后我們好好過日子,好不好?”
裴遠身子不似從前,雖養了些時日,但精氣神已磨去大半,常常坐不了多久便要睡會兒。
這時,他剛醒,疲乏的雙眼帶著點懵懂神色,卻在瞧見我時清明些許,他回握住我的手,淡笑著對我點頭。
“那你可要多陪陪我。”我朝他撒起嬌,頭枕在他肩上,輕輕道:“哪怕多一天也好的。”
他剛從牢里出來時,虛弱的不成樣子,太醫足足為他診治三天三夜,裴遠才悠悠轉醒。
我本以為他會好起來的,可太醫說,他已氣若游虛,往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這件事,我沒告訴他,但我想他自己已經猜到了。也許是為了叫我安心,裴遠攤開我的掌心,柔軟的指腹在我手心處緩緩寫下兩個字。
永遠。
這兩個字瞬間叫我濕了眼眶,可我不敢叫他看見,垂下頭,硬生生將淚逼了回去。
待情緒緩和后,我告訴他。
“裴遠,你不走,我便不棄。”
二十七
京城到奉州的路程,若是平日不過兩天便到了,可我們卻足足耗了三日才到。
裴遠經不起顛簸,我讓趙旭駛慢些再慢些,生怕他會像從前的裴榕一樣,悄悄沉睡后離我而去。
幸好,我們平穩到了奉州,到了前不久才回來過的裴家茅屋前。
我牽著裴遠緩緩下了馬車,雙腳才落地,我便察覺裴遠的手一緊,大約是想到舊事了。
只可惜如今已物是人非,好在我和他還好好的。
院門上本貼著鐘馗像,經過年歲的敲打,那畫像早已叫人看不出來是誰了。我走上前,將畫像扯下來,可才輕輕一碰,那畫竟碎了,七零八落地飄在地上。
我手里還捏著畫像一角,轉而看著裴遠,笑道:“看來你得再給我畫一幅了。”
裴遠有些出神,目光愣愣的,似乎沒聽見我的話,于是我又喚了他一聲:“裴遠。”
他這才回過神來,視線逐漸有了溫度,慢慢望向我,不過眼神中仍舊寫著疑惑。
我不語,扔掉手里的碎紙,牽起他的手,推開吱呀作響的大門,踏了進去。
上次回來匆忙,只收拾了里屋,來不及清理外院,現在一看,竟已滿是雜草。
忽然,我聽見背后有悉索的聲響,便轉身瞧去,只見角落草叢中,隱約露出一道圓鼓鼓雪白的身子。
“兔子。”我驚呼一聲。
裴遠也尋聲望去,結果兔子受驚,一溜煙又沒影了。
我頗有些失望,喃喃自語道:“我本還想今晚有肉吃了。”
誰知這話被裴遠聽到,他發出一道極為怪異的聲音,無比低啞,似笑又似哭。他說不了話,唯一能做到的便是發出這般聲音,雖不好聽,但這是他唯一能表達情緒的聲音了。
我抬頭,眼睫一眨,一張笑意正濃的臉便入了眼簾。
“你笑什么?”
裴遠仍笑著,凝視我片刻,又搖了搖頭,拉著我往屋里走去。
里面倒沒什么大的變化,不過缺點吃穿用具罷了,我讓趙旭去買些回來,自己則忙活起來。
屋里屋外都要打掃,我一個人有些忙不過來,裴遠想幫幫我,被我拒絕了。
"累了一天,先歇會兒,我自己能行的。"
我一邊安慰他,一邊將擦干凈的椅子搬到院子里,又生生將他按在椅子上,叉起腰道:“別看我在宮里錦衣玉食的過慣了,這些小事可難不倒我。”
裴遠似乎還是放心不下,硬要起身幫我,我又拗不過他,便佯裝自己生氣了,露出兇巴巴的模樣,誰知他不吃這一套了,鐵了心要幫忙,最后沒法子,只好由著他去。
他在外頭,我在里頭,誰也不打擾誰,可我總提著心,時不時就望一望他,見他還好好的才放心。
我將里屋重新清理干凈后,便整理起行李,我們的衣裳不多,理起來很快,可偏偏就是這時候,裴遠的衣服里掉出一封信來。我俯身撿起,本想拿著去問問裴遠,卻見封口已拆,他定是看過了,能叫他這么留著,想來這信于他而言很重要。
我本不想窺探他的秘密,可我忽然憶起,當初顧元青回京時,曾拿著一封信送到公主府,聲稱是依依寫給我的,然而接下這信的是裴遠。那時裴遠生怕我與顧元青有一點接觸,防的死死的,我只當是他吃醋,也沒多想,后來又被顧蘅的事攪和,這信一事倒叫我完全忘了。
顧元青狡詐多端,現在想想,這封信或許根本不是依依寫的,甚至根本不是寫給我的,當時他與裴遠的關系處于暗處,若想要有什么動作,必然不能明目張膽,只能借我這個口來遞話。
至于里面寫了什么,我遲疑許久,最終還是沒打開它。
塵埃落定后,還是不要起風才好。
萬事萬物都有它的結局,我現在只想與裴遠過好剩下的日子,那些陰謀與算計知與不知都已經無所謂了。
我將信放回原位,走出內屋,剛到門口,便瞧見裴遠靠在椅子上,閉眼而睡。
我悄悄走近,垂首望著他的睡顏,臉頰瘦削,下巴冒出些胡渣,奔波幾日,他是累壞了。
“裴遠,”我俯下身,湊到他的耳邊,輕聲道:“進屋睡吧,外面風大。”
他大概睡的不沉,很快就醒了,緩緩睜眼,反應了會兒,才搖起頭來。
“聽話,好不好。”我不知道他為什么突然這么執拗起來,卻也好聲好氣地勸他。
可裴遠不再理我,睜著疲乏的眼,直直望著遠處,我不解,轉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這一看,卻叫我再無法別開眼。
不知不覺間,竟已日落西山,漫天紅霞,似舞女的水袖,靈動地跳躍在天地之間,亦落在我與他身上。
從前裴榕和阿珠還在時,我們四個也曾一起看過夕陽,就在這個院子里,圍在一個方桌前,又說又笑,說的什么倒記不清了,只記得那時阿珠笑得直不起腰,裴榕端著藥碗欲喝又止,裴遠滿眼笑意,為我挽起鬢角碎發,而我,紅了臉,滿眼只有他。
“你說,他們也看見了嗎?”
阿珠,阿榕,我們回家了。
二十八
奉州雖位靠南,但入冬后卻一點也不必京城暖和。
過幾日就是大寒,我趕緊讓趙旭再補些炭火,自己則去醫館抓幾貼藥來備著。
我將方子遞給呂郎中,他瞇起眼仔細看了一遍,臉色變得有些難堪,問:“姑娘,你家夫君近日可還好?”
我聽聞不對,忙道:“他近日越來越乏力嗜睡,還總說冷,無論我添了多少炭火都不管用,呂大夫,是不是……”
有些話我不敢說出口,至此戛然而止,目光緊盯他滿是溝壑的臉。
呂郎中捋了捋花白的胡須,眉間緊皺,片刻后,輕嘆道:“這次的方子比前次要重的多,今日我雖未為你夫君診脈,但聽你一言也明白了。”
他說罷,放下手中的藥方,又搖了搖頭,望著我有些惋惜道:“姑娘,恕老夫一言,你夫君已是病入膏肓,該準備……”
“你胡說!”我清楚他后半句是什么,更清楚這話有多沉,沉到我根本不想面對,也沒有勇氣面對,因此他話還沒說完,便被我厲聲打斷:“他會好起來的,你只管按方子抓藥!”
呂郎中大概也是被我的模樣嚇著,不再言語,挑起桿秤轉身抓藥。
我頓時泄了氣,靠在柜臺前,想起那時離京前,御醫便說過他撐不了多少時日的,往后只能用湯藥吊命,而這吊命的方子便是我向御醫求來的。
一共三張方子,這已然是第三張。
御醫將方子交于我,臨走前再三猶豫后,還是開口問:“駙馬到如今這地步,只能是聽天由命了,公主又何必因此與皇上鬧……”
我捏著方子,許久不言,他大概是為我可惜,又大概覺得我傻,放棄高高在上的公主身份,只為一個瀕死的罪人,不值,太不值了!
可蘇湘云就是一個又傻又蠢的人,從奉州夜河初遇起,便已是任人揉捏的棋子,落在何處由不得自己做主。蒙騙至此,傷情至深,一切我都可以受著,但受過以后,我只想擺脫這一切,公主也好,凡人也罷,余下的日子,我只想要自在,只想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
“姑娘,藥好了。”
呂郎中將包好的藥推到我面前,我從荷包里翻出些碎銀遞給他,接過藥包轉身便走。
臨近年關,街上越來越熱鬧,家家戶戶都忙著置辦年貨,手里提著懷里捧著的都是紅艷艷的,或春聯,或年畫,又或是燈籠,我本不想駐足,可一想這是我與裴遠在奉州過的第一個年,便在年畫攤前停了下來。
攤上擺著各式各樣的年畫和對聯,我挑了幾張,其中之一便是鐘馗畫像。
院門上那幅畫像碎了后,再沒貼新的,裴遠本想畫的,但被我攔住了,畫畫是個耗精力的事,以他的身體斷然吃不消的。
我兩手提著東西趕回家,才踏進院子,便看見趙旭坐在火盆前燒炭,滿頭是汗。他一抬頭,見我回來,忙起身快步走來,接過我手里的東西。
“姑娘可算回來了,剛才公子鬧著要見你呢!”
“怎么了?”
“我也不知,公子醒了見你不在,非要出門找你,我真是好說歹說才勸了回來。”趙旭如是說著。
我垂首,指了指他手里的藥包,道:“你先將藥煎上,我去看看。”
他點點頭,轉身欲走,卻忽然又回過身,望著我神色中有些猶豫的意思。
我直言了當:“有什么話就說。”
他往前踏了一步,壓低聲音說:“公子睡的不安穩,許是做噩夢了,醒來時滿頭的汗。”
我再站不住,忙往屋里走去。
裴遠正坐在榻上,衣裳有些凌亂,雙目猩紅緊盯屋門,渾身散著寒意,直到看見我后,那寒意才驟然退散。他徐徐起身,光腳踩在地上,隔著一幕珠簾,我心里說不出的心疼。
“我回來了。”我掀起珠簾,笑著看他。
裴遠重重嘆了口氣,像是懸著的心終落下來般心安,他牽起我的手,用些微涼意的指尖在我的掌心一筆一劃緩緩寫下。
湘云,我夢見我爹娘了。
二十九
裴遠說,他雖不記得他們的模樣,但卻能清楚的知道夢中之人就是他爹娘。
夢里他爹站在宮門外,遠處是黑壓壓一片的叛軍,正舉劍高呼。而他和他娘就站在宮門后,不停地拍打那扇重如千斤的大門,他撕心裂肺地高喊他爹,求他開門。
可回答他的卻只有廝殺與慘叫聲,凄厲的如同鬼魅。
他拼命推門,然而徒勞無功,直到門外安靜下來,變得悄無聲息,那扇門才緩緩打開。
眼前是一片空蕩,無風無聲,更無半點人影,就連他娘也消失的無影無蹤,方才的廝殺仿佛只是自己的幻想。
裴遠講到這,神色瞬間頹然,疲乏再次涌上。
屋內燈火暗淡,天色也已漸暗,我知道他又累了,于是為他掖好被角,輕聲道:“不想了,先睡會兒。”
可他卻生生睜著眼,緊緊拽住我的手,生怕我離開他一步。
我遂柔聲安慰道:“我不走,就在這陪你。”
他仍不愿松手,暗色的眸子驀地蒙上一層濕意,五官皺縮成一團,一股巨大的悲痛似乎正在拉扯他,旋即瑩白的淚珠便從眼角滾落。
他在無聲痛哭,我徹底慌神了,卻又毫無半點法子,只能俯下身,緊緊抱住他,安撫道:“裴遠,沒事的,沒事的。”
我得不到任何回應,心里急得要命,不停拍打他的雙肩,重復著這句話。
好半晌,懷里的裴遠才慢慢平靜下來。
我小心起身,對上他毫無波瀾的目光,鼻子一酸,不敢再看他,便找了個借口抽身出屋。
趙旭蹲守在門口,見我跑出來,忙站起身喚了我一聲:“姑娘……”
我擺擺手,表示沒事,轉身去了廚房。
柴火噼啪作響,滿室藥香,我坐在灶臺旁的矮凳上,恍惚出神。
夢中的叛軍是誰,不言而喻,可與事實相違的是,在裴遠的這場夢里劉元啟拼死守護了妻兒,然而真相卻與此大相徑庭,裴遠若知真相,該是怎樣的煎熬?
想到這,我終于如夢初醒,是啊,裴遠就是因為知道真相,才會這般大哭,才會受盡折磨,悲痛至極。
我猛地沖回屋,他仍靜靜躺在榻上,雙目半睜,明明疲累卻不敢閉眼。
“裴遠……”我頓住,下一句竟不知如何開口。
他聞聲偏過頭,無聲凝視,似在等我開口。
我躊躇半晌,見他神色無異后,才問道:“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當年你爹拋……”
拋妻棄子四個字我始終說不出口,因為在看見裴遠臉上浮現痛苦時,我便已然確定。
二十多年,滿腔恨意,到頭來卻發現最可恨的是自己的親爹。
此時此刻,他心里該有多煎熬?
我吹熄蠟燭,借著朦朧月色爬上床,躺在他身側,輕輕握住他的手,靠著他肩膀,一字一句道:“我不知道這事是誰告訴你的,但是裴遠,我們要學會忘記,陷的太深最后傷的還是自己。”
“可你若真的忘不了,往后我會牽著你走。”
然而回答我的是一室靜謐,隨后,夜里響起一道沉悶的嗚聲,嘶啞的,叫我碎了心弦的聲音。
這場夢是裴遠的希冀,亦是他的心結,我知道的。
“裴遠,別怕。”
三十
除夕那天,奉州下了場大雪。
絨白的雪絮絮而落,把屋頂院子都薄薄蓋上一層,我剛從廚房冒出來,便看見裴遠站在屋門前,扶門而立,寒風吹過,他受了涼,不住地嗆咳兩聲。
我快步走到他身邊,欲拉他回屋,可裴遠卻有些不愿,雙腳站在原地,不曾動彈半分。
“外頭冷,你受不得寒。”我捏了捏他冰涼的手指,復又抬頭看他,柔聲勸道:“聽話好不好?”
他搖了搖頭,又指著遠處的一座山頭,注視良久。
我順著方向望去,只見陰云籠罩之下,若隱若現地顯現出一座雪色皚皚的山。
而那座山頭之后,便是京城的方向。
我瞬間了然,他是想叫我回去,別再守著他過這樣的苦日子,可他不知,那座遍布算計的城,我永不會回了。
“裴遠,回屋吧!”
他側目垂首,深深望著我,神色復雜,似有不忍,似有不解。我不想辨清他的意味,干脆別過臉,可他卻忽然松開手,抬步往雪中踏去。
我心里一急,忙回屋取來油傘和大氅,匆匆跟上他的步子。
“雪這么大,為什么非要出來?”我一邊為他披衣,一邊埋怨道:“自己什么身子不知道嗎?跟個孩子似的……”
裴遠被我數落,乖乖站在原地舉著傘,他因個子比我高些,披衣時便主動躬身。
我仔細為他捂好每一處,不曾察覺頭頂的傘已偏與我大半,待我發覺后,剛想嗔怪他幾句,卻被裴遠忽而浮起的笑逼退回肚子里。
我也跟著笑了起來,雙手貼上他的臉,溫溫熱熱,慢慢又移到他飽滿圓潤的耳垂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說:“你又笑話我,待以后我們老了,還不得笑話我成什么樣子?”
他的笑有一瞬凝滯,不過很快又恢復神色。
我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又說:“京城太大了,偏偏容不下我們,與其勾心斗角,滿是算計地活著,倒不如在這活的隨心所欲。”
“你不要覺得我現在跟著你是受苦。”我靠近他,小心貼上他的胸膛,細聽著風聲雪聲,以及他清淺的呼吸聲,“裴遠,只有你在,我才不覺得苦。”
他頓時胸膛一震,片刻后,扔了手中的油傘,緊緊攏住我的雙肩,垂首附耳,發出一道沉悶的嗚聲。
這瞬間,天地仿佛都靜了,風小了,雪也小了,待一切平靜下來,便能迎來艷陽天。
可這個艷陽天我終究沒等到。
三月初,山里桃花開了。
裴遠最近身體越來越差,那副藥方子似乎沒了藥效,他如今竟連地也下不了,沒日沒夜的昏睡,今日忽然醒來,見到我便笑,還告訴我想吃桃酥了。
我開心的不行,忙提著籃子出門。
趙旭卻蹲在門口,攔著不讓我去,“姑娘,別去了。”
我不依,還有些生氣,推了他一把,說:“他想吃桃酥,我還沒給他做過,今天肯定要叫他親口吃上的。”
他還想攔著我,兩手一張,抓著門框,沉聲道:“姑娘,公子他……”
“趙旭!”我頭一回對他發了大脾氣,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覺得必須去這么一趟不可。
他雙目泛紅,凝視我許久,終是松了手。
我越過他,又停了下來,轉頭對他道:“照顧好他。”
今年桃花開得可真艷啊,整朵整朵的紅,漫山遍野都是,卻有些刺的我眼疼。
我慌忙摘了些回去,緊趕慢趕的,終于到了家門口。趙旭不在院子里,也不守著屋門,四周靜悄悄的。
我小心翼翼推門而入,可才踏了幾步,便停下,不敢再往前。
里面隱隱傳來啜泣聲,不輕不重,卻叫我心口作痛。
我喘了幾口氣,逼退眼中的濕意后,笑著走去,他一定不想看到我哭的。
裴遠又在睡,雙目緊閉著,面容平靜,沒有多余神色。趙旭跪在床邊,俯首大哭,聽見我的腳步聲后,抬頭望著我,什么也不說,雙唇顫著,大概是想說也說不出話來了。
我將籃子放到床腳,坐在床沿,輕輕覆上他微涼的手。我想開口的,可在看到他蒼白,毫無一絲血色的面龐時,喉嚨像被人堵住似的,什么也說不出來。
于是,我就這么守著他,從白天守到黑夜。
趙旭端著碗稀粥走到我身邊,想勸我喝些,可我怎么喝的進去?
“姑娘,過幾日還要辦喪儀,您的身子可不能先垮了。”他啞聲勸道。
我不理會,也沒心思理會,只揮了揮手,讓他下去。
趙旭仍舊不依不饒,話音里帶著哭腔道:“您不顧惜自己的身子,公子九泉之下又豈能安心?”
這一句話,瞬間叫我神思一晃,我聽不得那幾個字,可偏偏事實就是如此。
裴遠走了,他真真正正離我而去了。
從前那個意氣風發,滿眼是我的少年郎,終是不見了,往后,我便孤身一人,無肩可靠,無話可訴了。
“趙旭,你說他想吃桃酥,是真的想吃嗎?”
還是不想讓我看見他走的模樣?
其實我心里有答案,只是不想承認罷了,為什么呢?我們一起走過這么多日子,到了最后還不愿讓我陪在身側?是怕我哭,還是怕我為他殉情?
我不會的,即便往后一人,我也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
“公子……定是想吃桃酥了。”趙旭說。
我想笑的,可臉頰僵硬,怎么也笑不起來了。
“那你怎么不等等呢?”
再等一等,等我回來都不行嗎?
三十一
我將裴遠的尸骨與裴榕葬在一起后,便打算離開這了。
裴遠走了,這里再沒有我掛念的人,多留也無意。
臨走前一晚,我將趙旭叫到跟前,將家中剩余的盤纏和一封親筆寫的薦信塞給他。
趙旭明白我這是要做什么,執意不收,道:“姑娘去哪我便去哪,只求姑娘別趕我走。”
他是個忠實的仆從,從前在公主府我就知道,但現在不同往日,我孤身一人,往后如何我都無謂,倒是他明明可以有大好前程,再繼續跟著我,便是埋沒前程,受罪了。
“那封薦信你回京城給柳將軍看,他定會許你一官半職的。”我笑著勸他,燈火跳躍,光線在他臉上一晃一晃的,“這些時日有你在,我很感激,但趙旭,別再跟著我受苦了。”
說出這句話后,我恍然想起除夕那日,我與裴遠站在雪中,他望著京城方向,也想過叫我走,別跟著他受苦的。
果然是夫妻啊!說的話都這么不徑相同。
趙旭一臉哭相,捏著那信猛然跪地,抬頭望著我,聲淚俱下:“公主,受苦的人從來都是你,我們一同回京吧!皇上心疼你,所以才派我來照顧,如今駙馬已不在,你不回京,還能去哪呢?”
心里忽生一股悲涼,是啊,我還能去哪呢?天下之大,似乎再沒我可容身之處,可讓我回京,我又一萬個不愿,深宮里到處是算計,已嘗過一次,又還要再嘗幾次呢?那座京城里,我只要知道皇兄一切尚好便夠了。
“無處可去也好,走哪算哪也算瀟灑一生。”我這么安慰自己。
“公主!”趙旭還想勸我。
我不想與他再多做爭論,只將銀子死死塞進他手里,冷了聲調道:“回屋收拾吧!”
他看出我是鐵了心不回京城,長嘆一聲后起身,而后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來。
一張澄黃的,平平整整的信。
“這是駙馬爺先前托付我,待他走后再交給你的。”
我頓時眼眶一濕,胸口發疼,凝視了須臾,才顫著手接過那封信。
燈火之下,信封上赫然寫著湘云親啟四字,筆力雖不似往日遒勁,但仍能辨出是裴遠的筆跡。
趙旭默不作聲地退下,闔上屋門,四周瞬間變得靜極,靜到我能聽見自己亂且急的呼吸聲。
我拆開信封,取出那張信紙,薄薄兩頁,不多,卻叫我淚如泉涌。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忍住悲慟,一點一點將它讀完的,原本我不想大哭,可當看到信末的終別二字旁有一圈淡淡的水漬時,終再無法克制,將信捂在胸口,伏于桌面,奔潰大哭。
難怪,難怪那時秋獵后,裴遠性情大變,終日沉著臉,還時常將自己關在屋中,盡管當時我幾番問他原由,可他卻閉口不言,除了沒事二字外,再無別話,唯獨幾次深夜中,曾對我道出對不起三字。
原我不諳其意,如今,再諳深意,卻是斯人已逝,無可言話。
三十二
趙旭仍不肯歸京,我拗不過他,最后允了他一塊前行。
我們走往大江南北,見過雪山,見過江流,見過無垠草原,也見過無際海面,可心頭總覺得缺了點什么,其實我心知肚明,不過不敢提罷了。
如今距離京已有十年,我再次踏回故土,望著街市繁盛的景象,不由生出感慨來。
“你看這京城,比十年前還要繁盛許多,皇兄治國有道啊!”
“唉,你瞧,那是什么?”我看著一旁巷子口踢毽球的孩童,覺得實在有趣,也想去試一把,卻被趙旭攔住。
他笑道:“公主難不成還要和孩子搶東西玩?”
我癟起嘴,有些不快,雙手背到身后,對他做了個鬼臉后,大步朝前走去。
皇宮也變樣了,紅墻鎏瓦翻新了一遍,皇子嬪妃多了起來,宮人也換了一批又一批,好多人我都認不出了,尤其是皇嫂和我的小侄兒蘇珹。這些年皇嫂許是操勞許多,鬢角已生出白發,眼尾也冒出些許紋路,而最叫我驚訝的則是蘇珹,明明離京前他還小小一個,如今竟有我一般高了。
他大概不記得我了,見到我時有些怯生生的,卻不忘規矩叫了我一聲姑姑。
我樂呵呵地應聲,伸手想牽他,可伸到半空時還是停下了,轉而摸了摸他的頭。
“湘云,這些年受苦了。”皇嫂拉著我進殿,聲音里帶著哭腔。
我安慰她:“嫂嫂憂心了,湘云過的很好。”
她望了我一眼,眼中有淚色,不過一瞬又悄然回頭拭起淚來。
殿中很靜,空氣中還飄著股淡淡幽香,叫人心神安寧,我緩緩往里走,只見重重帷幔后的床上隱約躺著一人,突然傳來幾聲咳嗽,又悶又重,咳的連那道身影都虛晃起來。
守在帷幔外的御醫聞聲,紛紛撩起簾子,涌至榻前為他診脈。
在簾子被撩起的一瞬,我瞧見一張臉,蒼白疲乏的臉龐,也怔怔地望著我,許是不敢相信,他試圖瞇起眼看清,卻再次被咳嗽逼得闔上了眼。
我站在幔前,不知該如何上前,也不知該如何面對他。
“湘云……”
忽然里面傳來道氣若游虛的聲音,想必他已用盡全部力氣,我再不多慮,奔至榻前,喚了他一聲:“皇兄,湘云回來了。”
他仍舊怔怔的,雙目緊緊盯著我,而后緩緩抬手,貼上我的臉頰,在觸碰到的一瞬間,我瞧見他的五官頓時揉作一團,淚珠從眼角簌簌滾落,沾濕了頸枕。
“回來了,終于回來了。”
我聽到皇兄如此喃喃道。
御醫診完脈后,為皇兄扎針,很快他便睡去。
我守著皇兄坐了一夜,不曾合眼,也不敢合眼,御醫說,皇兄操勞過度,內心積郁成結,加之前些日子傷寒,卻還硬撐著批折子,最終一病不起。
我問他們能否治愈,他們卻模棱兩可起來,皆說天子福澤定會渡過此難,可這話誰聽都能明白,皇兄已到最后時日。
天才蒙蒙亮,皇兄便醒了。
他一見我便笑,什么話也不說,我像小時候一樣,趴在榻邊看他,他則抬手輕輕摸了摸我的額頭。
“皇兄是位好皇帝,卻不是個好丈夫,好哥哥。”我有些埋怨道。
他聽后笑出聲,聲音聽著比昨日有力氣了些,他說:“做皇帝的,江山百姓當為首,其余的皇兄顧及不暇,是皇兄的錯。”
“這話皇兄說給我聽就行了,萬萬別被皇嫂聽見,不然她要難過的。”
“你皇嫂不會的,她明白朕的苦,斷不會怪朕。”
他說的篤定,我心里卻發堵,但不好說出口,于是轉了話鋒,問:“皇兄可還怪湘云?”
“怪你什么?怪你不懂事,為了裴遠把一切都放棄了?”
我點點頭。
皇兄嘆了口氣后說:“皇兄不怪你,這宮里沒什么好的,你心思單純,與其被臟水污了身,倒不如走得越遠越好。”
他說著說著,眼睛似乎有些渾濁,可一眨眼后又變得清明。
我知道他還有話說,便靜靜等著,良久后,皇兄才對我哀求道:“湘云,回來了就別走了,你皇嫂一個人,我怕她……”
他說不下去了,聲音哽咽,雙目泛紅。
從小到大,從來都是我向皇兄求東西,求吃的,求玩的,甚至求來了夫婿,如今卻反了調,我有些不知所措,直起身注視他,張起嘴想答應他,可話卻忽然卡在喉中。
“又在說這種話了。”人未見到,哀怨聲便先傳了進來。
我回頭,只見皇嫂快步走來,臉上帶著些嗔怪的怒意,視線先是落在皇兄身上,而后再落在我身上。
“湘云,你別聽你皇兄的,太醫都說了會好起來的,還總說不吉利的話,你可要替嫂子好好罵一罵他。”她拉著我認真囑托道。
我垂頭不答,只覺得握著我的那雙手在微微發顫,然而我嘴笨,此刻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欺人騙己到最后傷的只會更深,于是我淺笑一聲,而后退出大殿,留給他們獨處。
此刻天光已大亮,唯獨朝陽尚未流露,我在宮道上緩緩而行,最后爬上了角樓。
這里我能望見整座皇宮,看見每座殿宇,只覺得熟悉又陌生,十年時間能改變很多事,也能帶走很多人。世間從不缺悲歡離合,可人是貪心的,悲與歡,離與合,總盼著后者,殊不知,歡合之前乃是悲離。
我已嘗過離別,如今或許還要再嘗一次,可往后呢?我還會有圓滿的日子嗎?
想到這,我忽然意識到,我總在說往后,然而人又有多少個往后?屬于我的,又能有多長?
當夜亥時皇帝崩逝,各宮逐漸響起哭聲。
我站在殿外,聽見皇嫂哀嚎,一遍遍喊著皇兄的名字,時至最后,那些宮規禮儀她已全然不在乎。
先出來的是蘇珹,他年紀尚小,承不住這悲痛,素白的臉掛滿淚痕。
他說:“姑姑,您去見見父皇吧!”
我無言,抬腳而入,殿內燭火通明,卻晃的我眼花,三步之后,一陣眩暈襲來,我也倒下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兒時皇兄抱著我走在御花園中,指著荷塘中一株盛放的蓮,告訴我:“湘云,往后做蓮花好不好?純潔無瑕,有皇兄護著,定不讓你染一點淤泥。”
我夢見出嫁那日,皇兄牽著我的手萬分不舍地交給裴遠,他說:“你要敢對她半點不好,朕便拿你是問!”
我夢見一次中秋家宴后,皇兄偷偷讓人給我送來錦盒,里面裝著一顆夜明珠,夜色之下泛著淡淡的光亮,宮人說:“皇上說這是公主盼了好久的,奈何此物難尋,今日才送進宮,皇上便派奴才交給公主。”
我又夢見昨夜,皇兄中途醒來,眼神迷離,不知是不是睡糊涂了,他像從前一樣牽起我的手,哄孩子似的輕輕拍著,說:“別哭,湘云,別哭……”
我不哭,皇兄,湘云聽你的,不哭。
可皇兄入皇陵那日,我還是控制不住,掉了眼淚。
棺槨安置好后,眾人皆返回皇宮商議新帝之事,我卻坐在皇陵前,看著朝暉落幕。
我在想什么呢?什么也沒想,就望著天,望著飛鳥,聽聽遠處寺廟的鐘聲,心里是無邊落寞。
直到夜深,趙旭找到我,帶我回宮。
“公主傷心那便離開,和從前一樣,游走天涯,我陪著您。”他說。
我垂頭望著路面,腳下忽然踢到一顆石子,那石子嘚嘚往前滾去,滾啊滾,最后滾進草叢里,再也瞧不見了。
我沉吟片刻后,道:“不走了,留下吧!”
皇兄的喪儀結束后,太子蘇珹坐上皇位,新帝登基手里有忙不完的事,我便不去打擾,于是跟著皇嫂每日誦經祈福,保佑天下昌盛,保佑在世之人平安幸福。
可不到一年,皇嫂的眼睛就不如從前,她開始看不清人,慢慢的也記不得事了,最后連我也記不得了。
京城下起初雪那日,我去看她。
皇嫂躺在榻上,雙目緊閉,嘴里說著胡話,我靠近聽著,那話與我想的一樣。
“皇上,臣妾要去見你了……”她喃喃低語,卻始終重復著這句話,不曾改變。
我坐在床頭,為她梳理有些散亂的發絲,短短數月,她已滿頭白發。
蘇珹趕來時,我正為她描眉梳妝。
“姑姑。”
“她去見皇兄,定是想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見自己的心上人,誰不希望如此呢?
蘇珹不語,緩緩走到我身邊,我畫完最后一筆,轉身離開,獨留蘇珹一人在內。
雪越來越大,似柳絮,簌簌而落,給整座皇宮都鋪上銀白的雪毯,我一腳踩進雪中,雪粒磨挲頓時沙沙作響,宛如在為我送行。
我沿著宮道一直走,快到宮門時,遠遠看見一人牽著馬站在風雪里,他肩頭積著雪,也不知站了多久。
“我們走吧!”
送走他們,如今終于輪到我離開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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