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許倬云

本文為許倬云先生25日B站前半部分演講稿，明日推出后半部分與項飆教授的對話。

大家好，我是許倬云。

今天很高興用這個機會來介紹自己，跟各位見個面。我們聚會的主題，是跟我的最近講的話變成一本小書有點關系。那個書里邊我總是提到“向里走”，提到面對外面世界的困難，怎么樣整頓自己。所以這方面，我解釋一下。

1、前所未有的復雜世界，要穩定自己

我們面對的是空前未有的復雜世界，不僅僅是瘟疫，復雜的世界包括國際關系的混亂，包括人定能不能勝天，還有人定攪亂了天，就是天人之間的關系，也包括科學究竟怎么解決問題……我們都添了更多問題。甚至世界經濟的很大的轉彎，這個彎轉成什么樣子，我都不知道。

我們在未知之數很大的時代。在這個時代，我們要走一個長的途徑，它不是平順的道路。因為我們常常發現我們要面對的課題，實際上可能是我們從來沒有面對的，也沒準備，要面對的課題，課題新到我們不了解它。

比如說我們為什么在美國發現自由精神、獨立精神變成是一個社會解散的動力？人不跟人團結，每個人都孤打獨斗，因為他要堅持他的一個特殊的權利。每個人都有特殊的權利的時候，哪里是共同的權利？這都是前所未有的困難，前所未有的需要面對的一些難題。

我們面對的，是空前未有的復雜世界

所以，我才講“往里走”。因為我們面對太復雜的世界，困難來自各方，困難出現的情況前所未見，我們唯一能夠掌握的就是自己。

當然，我們自己內部有沒有準備好，要在驚濤駭浪之下推出小船，跨過大洋？狂風暴雨之下，雨夾雪的時候，小小的一把雨傘，我跟我太太兩個人在泥濘的道路上，寒冷的天氣、黑暗的時候，我們究竟怎么辦？我也可以往里看看，我自己能不能走這條路？想怎么樣培養這個能力走這條路？能不能我們不要再懼怕黑暗，我們能不能不要懼怕未知數？一切先穩定自己，扎定了內部的根，我們踩得下自己的腳，我們航船的舵才能扶得穩。

我每次在航船的時候，都記得從臺灣到美國去留學的那一年。我坐了59天船，碰到一個大的巨浪，這個叫做海嘯。那個時候生死一線之間，但我知道船長盡其力，先穩定駕駛船艙，他和他的副手把舵掌握得牢牢的，不讓被甩遠的旁邊的人逃開。拿我的藤椅綁在一個柱子上，拿我人綁在這個藤椅上。如果顛簸，我摔跤的話，最多在藤椅里邊，藤椅捆綁著柱子，我離不開。唯的一可能是假如船要翻了的話，我出不來。所以那個叫“穩定自己”：船長穩定他自己，船長穩定他所知道的坐在旁邊的乘客。所以，我們必須要自己知道怎么穩定自己。

我個人在《往里走，安頓自己》里面，提出我自己一些個人的學習經驗、人生的經驗。“穩定”是不要怕，不要放棄。當然最不要放棄的是你自己的原則、你自己的人格、你自己的存在。別的都可以丟掉，衣服可丟掉，生命可丟掉，財產可以丟掉，你自己人不能丟掉。

2、我感覺，我們正面臨更嚴重的問題

這幾年來我常常跟大家在空氣中見面，每次好像討論會出現的時候，都是跟隨瘟疫的條件而出現。所以似乎這幾年來我們談話的背景都和瘟疫發生關系，也都和急劇改變的國際關系有牽連。

我感覺到我們正在面臨的更嚴重的問題，是我們人類的文化在大自然的環境之中，正在糟蹋大自然的背景，這會養成非常嚴重的后果，比前面所說國際關系的危害更嚴重。

所以，我今天就扣住這三個問題來說。我并不藐視瘟疫，瘟疫是重要。但是我們在歷史上看見的瘟疫，比如今更為嚴重的有好幾次，一死就是幾千萬人。這一次瘟疫至今有三年左右了，死的人數跟過去大瘟疫相較來說，差相當多。甚至于跟在抗戰期間，湖北、河南，因為日本人將細菌從天空灑在地面，形成了人造的瘟疫，與這種局部性的瘟疫來比，我們今天瘟疫也不是那么的嚇人。那個時候我可以看見走著路，有人倒下來，真是驚慌。死者就被拉到一邊去，要燒。不燒的話，會有更多事情發生。或者一只狗、一頭牛忽然倒下，所以這種驚慌比今天我們在報紙上看見的數字，更加令人驚心觸目。

所以就急迫感來說，我個人認為瘟疫反而不是重要的事，這可以克服的。重要的是美國本身的緩慢的頹廢，不是國力的頹廢，而是文化本身在松弛，社會結構在解散。美國是大國，如果美國垮臺，整個世界會跟著一起被連累下去。如果美國這一個正在面臨極大危機的文化，不知道自己正在走向衰退，要強制堅持自己的意志，要勉強維持世界領袖霸主的地位，造成世界的不安，這是值得我們擔心的。

第三個，就是我剛才所說的“天人之際”的關系。我們今年大旱，全世界大旱，就是因為我們用的熱太多了。以前我們以為是燒煤造成的，不是。現在用煤做燃料的很少，因為我們拿石油——氣化的化石造成災害。

是因為全球溫度提高？也不是。因為我們燒的東西太多，我們丟棄的東西太多。海洋被我們糟蹋了，海洋被一層塑料廢品遮蓋了，面積如此之大。所以，這些災難一般在我們日常生活里看不見，但這次忽然露出頭來。今年旱災特別大，這個比前面講的任何兩項更有長遠的作用，它的反應、它甚至可能造成的長期、無可逆轉的災害，這些，才是我們必須要擔心的大問題。

第四個尤其要擔心的，是我們個人，我們每個個人。在二戰以后，全世界基本上都在往繁榮方面走，都在往增加生產方面走。生產工具、生產的動作、組織的形態因為我們有computer等改進了許多。所以我們的生產速度快，但是我們消費的速度更快。我們自己的消費習慣，一個奢侈的作為，已經使得自己成為自己的敵人：我們自己在割自己的肉，補在自己的肚子上，咬下手指頭來喂飽自己——違背天常。但是為什么會這樣？太喜歡今天的享樂，太留戀今天懶散而無約束的浪費。這些，才是我認為的“世紀末”這三個字。

3、我們的敵人，是如何克服自己

最后第四項，是我們自己給自己做了敵人。這個災害可比任何災害都要值得我們反省。《圣經》上講的四個騎士，毀滅世界的四騎士，獨獨沒有“自私浪費”這一條，有大風、大火、瘟疫，戰爭。最大的敵人在于我們的愚蠢，我們的貪心——這個是我認為是“第五騎士”。

“末世四騎士”

這個騎士為什么可怕？因為在烏云里面奔馳而過的黑騎士，帶來死亡，帶來毀滅，帶來終結的不是別人，就是我們自己。我今天愿意拿這一個課題提出來：我們如何克服自己，也是個大問題。拿這黑騎士身上的黑色盔甲丟掉，黑馬的黑色染成白色，拿這黑騎士變成白騎士，克服自己。我說“往里走”，跟克服自己有相當的關系。

因為我們20世紀的人，習慣于問題來了，我們找個科學方法解決。問題沒來，我們用統計方法、預測方法找到了什么貨品短缺，什么能源短缺，或者我們食物短缺……諸如此類的問題，我們認為我們自己可以辦事，我們手上有僅次于上帝的權力。沒錯，我們可以掌握幾乎等于上帝的權力，但這種權力沒用在我們自己身上。我們敵人就自己：前面講的愚蠢、懶惰、消費、無知，但更重要的，它的敵人就是看不見。看不見自己，這不是懶惰，而是逃避，很少能想到我自己的問題是在于我自己，這一點我愿意申訴一下。

我想各位很清楚，我是殘廢。成長過程里面經常需要克服我自己，我的敵人在于我的手不能動，我的腿不能站，我的行動不能平衡，我要克服住我自己。那個時代是戰爭期間，沒有今天的醫藥，沒有今天的工具，沒有今天開刀的過程。我一直在與自己“打仗”，（親人也在）幫助我打這“戰爭”。那個“戰爭”打了12年了，從4到16歲，抗戰只是其中一段而已。“戰場”上有關心我的父親、愛我的母親，父親的關心是理性的關心，但理性的關心我后來才知道，不像母親軟軟的手撫摸著心，（背地里）他的心一樣的疼，一樣地在想辦法怎么把孩子從困難中抓出來。

所以就回到本題。我們太自信，我們也太過于依賴我們已經有的種種工具。我們工具的出現之多、之快，使用之廣，前所未有。今天，我們所有可以用的東西一天天出來，我們的車子今年跟去年不一樣，我們的醫藥今年跟去年不一樣，但是我們有一個東西，每天我們不看它——我們的意志力有沒有進步？面對艱苦有沒有決心，有沒有信心？我不改就是滅亡，我不掙扎過去就是毀滅，讓此一步便是死地，這步該讓到哪里呢？

我也可以跟母親說：“娘，今天好累，我不想做運動。”我那一天錯了，第二天再錯了，我這可能是100天錯下去，我不再做運動，我就不再會有動機去坐在板凳上。移一寸兩寸是大成就。

時間就這么過去。我們看世界上有手有腳、有智慧、有能力、有學問，什么都有的人一輩子蹉跎。我看見的學生里邊，看見的同事里邊，進大學的時候是不錯的學生。寫論文到了后來，他寧可多晃蕩一天喝杯酒，不愿意多看兩篇文章，瀟灑地要過舒暢的日子、不受拘束日子，這是自由。自由的后果，是過了45歲，過了50歲，他沒有拿出來進步的東西，也沒有內心更深層的修養。這個，是我說要“往里走”的主要原因。

4、往里走，是要找到自己內部的潛能

我在高山書院講課的時候，他們常常聽見我說“往里走”，不太了解我“往里走”干什么。災難在外面，你“往里走”干什么？“往里走”，是找到你自己內部的潛力，鍥而不舍，堅持下去，堅持要做好一個事情，堅持今天要比昨天多做一點事，對于自己，今天要多明白一點。

我總覺得，要是我死以前我躲懶，我只躲一天——斷氣那一天。那一天我做不了主了，這一點盼望大家理解。我不是因為自己是病人，倚老賣老來跟大家說這些話。我這句話是多少的眼淚，多少的摔跤的痛苦，換來的終身經驗。你們健康、能力夠、機會也好，你們不要浪費自己。只要每個人不浪費自己，前面是武士，我們可以一個一個解決。

舉個例子講，這次瘟疫最顯著的特殊點，是三分之一到一半以上的人否認瘟疫本身的存在。他說是政府鼓吹，嚇唬我們的，是醫生鼓吹，來嚇唬我們的，因為他不要我們過好日子。帶這個頭的就是前總統特朗普，等到他自己染上瘟疫，被趕到海軍醫院去治療了。治的時候他乖乖吃藥，打針，治好出來——本來就會好的，沒事。這種人的荒謬行為，是出于他們糊涂的心態。越是國家富有，越是家庭美滿，越是生活穩定的人，這種想法可能就更多。

我勸大家：是問題就面對它，不要放開。問題一個個解決，今天解決不了，明天一起解決，一天天累積。我們大概在小時候都讀過叫《愚公移山》的一篇文章，是中國的一個寓言。一個老頭子在太行山底下，有兩座山擋了路，他看到要拿山搬掉。鄰居說：“你有多少力氣搬？”他說：“我搬不動，子子孫孫一代代、一鏟鏟、一塊塊把它搬掉。”這大山搬走，前面就是一條路。這是寓言，下面結果山神慌了，報告天帝后自個搬家了。

徐悲鴻：《愚公移山》

現在不是山神過來，我們要自己搬家，但你一鋤頭、一棒子、一鏟刀、一錘子的功夫，絕對不要湊合。

5、要不斷提升自己，這叫“天路歷程”

我們人類演化的程序，從南方的巨猿叫臘瑪古猿、非洲南方的巨猿一步步走到后來，用手的人、直立的人一步步走，走到最后叫homosapiens（智人），有分辨能力，有思考能力，可以在抽象之中預知邏輯結果。請大家理解最后一句話，我們會預設一個邏輯過程、發展過程，再根據經驗，根據材料，根據目前測試的情況，我們從甲點到乙點，a點到b點，概看得出一個過程，這個叫辨別的“辨”，就是理智的思考能力、推演能力。

我的老師李濟之先生，拿homosapiens的英文名詞翻譯成中文的時候，他就拿戰國的時候荀子講的話，“人之異于禽獸，以其能辨也”——不是“辯論”的“辯”，是“辨別”的“辨”，就是分析能力。所以他的翻譯是“能辨的人”，但他這個翻譯很難推廣，別人寫的時候寫成“變化”的“變”。

李濟之（1896—1979）

人類學家、中國現代考古學家、中國考古學之父

從這一點來講，我個人的體會是我們會設想許多理想的情況，我們也可能會留戀若干過去的歲月、過去的情形。我們丟掉的歲月，忘記的過去，常常在我們心中變成了美好的思念。而更長的美好思念，擺在更遠的前面，是回到了美好的一天，回到天地正開的時候，回到沒有罪惡的時候的這個投射。

我們假如做個事，沒有這種預見、假定的方向的話，我們不知道現在是該往前走還是往后走，向左轉還是向右轉。就是在“能辨”的過程之中，我們有個預設的目標。

但是預設的目標常常是空洞的，它的材料不夠，我們經常根據直覺、個人經驗改變它的方向。所以在我們設定比今天更好的事情上，我們要留下空間，我們不要一直肯定會往更好的方向走。

二則要常常檢驗我們走的途徑上，有沒有我們自己設定錯了的方向，設定錯了的腳步，設定錯了的觀察的后果？我們走的是泥路還是干路，設定的結果是爬的山還是涉的水？所以每一步不能說只是空想，人要空想，但如果空想不符合實際的話，那是做夢。

一個是我們設想之后，我們要時時刻改變。改變過程的兩個條件，一個是堅持這條路非要走不可，這是一個條件——堅決的決心；第二條，每一步我檢查走錯沒有，假如走錯或者沒有走錯，我另外假設一條路，就依我的理性來判斷，甲途徑走左邊，乙途徑走右邊，可不可能甲途徑走的路、以為常走的路，實在是真好呢？還是乙途徑從來沒涉足的地方，崎嶇反而走得更好？未知之路不要放掉，已知之路也不要放掉。如果你放棄未知數，你就變成時時刻刻走老路，這是一條浪費的“途”；如果專走新路，你在涉險，過去老路的經驗忘了，只能重新開始。

所以衡量輕重是個理性的決定，也是經驗的決定，也是從理性的經驗里邊合并出來，發展自己的智慧的時候。我們知道，每個人都會發展自己的智慧到更高一層，人類有共同的智慧。因為每個人都在走冤枉路，每人都在尋找一條可以換方向而不壞的路，人類的共同智慧也在增加。累積智慧是個不經意的過程，是一個沒有預設能造成大好處的事。

在失敗中求智慧，在失敗中求解決。在尋找途徑、解決困難的過程中，我們要時時刻刻起來，這是我們成長的途徑，不是浪費，不是盲人瞎馬。不在我堅持腦袋一拍——我這條路我硬著頭皮走下去。太多人腦袋一拍——“我從來沒錯過，我打了多少年仗了，我贏了多少天下，我從來沒錯過。你們錯了，我沒錯”。到他犯錯的時候，就大錯。所以這種情況，我們要嘗試跟解決，實際上還是“往里走”，訓練自己，鍛煉自己，從訓練、鍛煉之中找到新的、更能堅持的自己，更有判斷能力的自己。拿每個人的生命走路這個事情，不當做無謂的增長，當做不斷的尋求成長，不斷地提升自己的歷程，這叫“天路歷程”，不是放個飛彈。

6、希望大家堅定自己，不要放棄自己

“天路歷程”不是放個飛彈。“天路歷程”是拿自己的靈魂、智慧一起往上提升。

我說實話，我比各位歲數大很多，今天以人類的平均歲數來說，我已經超過限度了，我也不應該再活了。

我說實話，我掙扎到今天，我還不放棄。因為什么？我知道我走的是條沒有盡頭的路，但是我非要走這條路不可，非要走到離盡頭更近一點點，讓別人、跟著我走的人少費點力氣。

這個事情我無畏無悔，我愿意陪著大家走，陪著大家追尋自己，往里去搜索自己的內在，堅持該走的地方就走，做愚公移山的事情。

不要忘記，愚公不是笨人，愚公是最聰明的人。不要忘記那小鸚鵡銜著水是要去救森林大火的故事，或者一只小鳥銜小石頭去填海，這都不是愚蠢的人，他們都在做該做的事。希望大家在世界無數巨變一起來的情況下，堅定自己，不要放棄自己。

我給大家承諾，我到最后昏倒的時候，我才放棄。如果還有一份理性，我會跟內人講：下面你自掙扎，我在那邊等你，我不能陪你掙扎了，我盡了我的心。我現在常常跟我父母在夢里頭講：老七沒有放棄，你們二位的心血，他記得，他繼續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