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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軸心時代人類群星閃耀?后世的科學巨子、思想大家真的無法與軸心時代的先哲媲美嗎?
最近流行一些詞匯,“躺平”、“內卷”,大家對未來缺乏一些信心,總體來講表現出一種很嚴重的意義危機。在今天這個時代如何建立自己的意義,您有什么建議給我們?
許先生以91歲高齡,克服病體,以清晰的思路,旁征博引,橫貫中西,縱論古今,為大家解開一個個疑惑。
觀眾事后說,自己如同被拋在歷史時空中,親眼目睹了世界文明的發展進程。仿佛自己在和無數先哲對話,聆聽他們的智慧。
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歷史時刻?以下為兩人的對話記錄:
李善友:許先生您好!“人類群星閃耀時”的軸心時代,就像奇跡一般,那么短的時間全世界出現了那么多思想巨人,他們奠定了今天世界所有文明的根基,世界各地的人都活在他們的思想通道里。但是我覺得很奇怪,為什么這么多厲害的人幾乎同時出現在那個時代,為什么后來好像再也沒有人能超越他們?您認為是什么原因呢?這是一種偶然現象還是必然現象?
許倬云:這是時間的錯覺,我們講他們在同一時代,但是前后時間跨度有好幾百年,比如說柏拉圖跟耶穌之間的時間間距其實蠻遠的,孔子跟周公的時代也很遠,從獨神教到默罕默德創立伊斯蘭教更是相距一千多年,所以所謂同時代是放寬了眼界。
從穆罕默德到現在,這中間人類又經歷了巨大的變革。16、17世紀,近代科學思想和近代哲學思想誕生,這時不能說沒有巨人,伽利略是巨人,牛頓是巨人。更往近代來說,愛因斯坦也是巨人,他代表近代科技文明的走向。
下一步,是正在發展的量子力學理論,沒有具體哪一個人被說成是量子力學的創始人。量子力學描述的宇宙秩序,跟中國人“以人為本”的理念非常相近。
量子力學中比較重要的一點,是說宇宙是從觀察來的。量子看不見的時候,它不存在,看見它,它才存在,所以這個特別的構想是以人為本的。
人類對自己的盤問,對自然的盤問,對內心的盤問,一直不斷地在進行,并不是某個時代出來一大批。
樞軸(軸心)時代的名稱是近代二戰中間才提出來的,提出來立刻就開始檢討,檢討什么?由西到東,五六個樞軸時代一個一個比較。基督教的新教跟舊教比,舊教跟東方正教比,東方正教跟伊斯蘭教比,伊斯蘭教又跟古波斯比,古波斯又跟佛教比,佛教又跟儒家比。這一路比較是從地理上延伸過來的,并不是根據時代延伸過來的。
所以,所謂的樞軸時代只是歷史學家擺出來的東西,不是真正鐵的規則。
而且,我們正在經歷的這個樞軸時代也很了不起,由原來內心的直觀的形而上學知識論傳統轉變成可測驗、可重復、可驗證的科學態度,這才了不起。科學和技術合在了一起,提高了生產量,生產產生交換,交換產生了今天的市場經濟。所以,現在這個大樞軸時代比過去任何時代都重要、都偉大,它牽扯全球,牽扯每個人。只是由于它受原來所處地區的限制,才產生了各種各樣的偏差。
李善友:您把今天這個科學時代也當做一次軸心時代,而且認為愛因斯坦、牛頓也是今天的最偉大的思想家,甚至今天這個軸心時代比上一次的軸心時代更偉大一些,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觀點,覺得非常有趣。您是歷史學家,如果用大尺度看歷史文明,把第一波上千年的軸心時期當做人類的第一期文明、第一波文明的話,主要的特征是農業文明。今天正在經歷第二次軸心期,算是第二波文明,可能是科學工商業文明。按照您的觀點,如果再往后展望一下,有沒有可能萌發第三波文明,下一期的軸心期。作為過去幾大文明古國唯一存活下來的中華文明,在第三期的文明里,你怎么看中國在未來世界的作用?
許倬云:我希望將來的世界,儒家可以代替基督教作為主要的思考方式,不一定取消它,共存互補可能做得更好。
康德的唯理哲學,把這個理端出來,這個理大于神,但是他的理跟中國道學的理不一樣,它的理就是辯證之理,中國的道和理是倫理之理。所以我們把它連在一起的話,這中間很多的距離都很近了。理這個字很有道理,但是理這個字不在人身體之外,如果在身體之外,這個理跟身體的感覺跟情感搞到一塊去,感覺是感覺,情感是情感,一個是情,一個是感,這是兩碼事,怎么把理套進去,這要花一點功夫。
抽象地說,天下有一個合理的事情,合乎邏輯的事情。邏輯有不同的語言,有不同的語法,所以邏輯不一定是沿著同一條路走。所以中國以文通制勝,一路發展都按照字眼往下走,沒有性別差別、對錯,這就容易多了。所以中國文字是一個一個磚頭塊往上砌,從底下往上砌,缺一塊就延伸一個內容,所以這一路到講理,就是講理的語言。從語言上講,講理的語言要駕馭用符號講理的科學語言,這個接軌比用英文接軌要容易,比拉丁語接軌容易。
第二,中國人將心比心,恕道。二人相處是“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個基本的原則定下來,從自己開始,兩個人是你我,三個人就是“眾”。以此類推,越來越多。
看不見的角落,滿天的星星,忽然一亮,哈!跟我有了關系,從人變成了眾。
我沒認識曼麗(孫曼麗,許倬云夫人)以前,我不曉得天下還有更完全的路,等到看見曼麗了,我看見星星亮起來,看到了一個完全嶄新的天下,就覺得非她不可。這樣一結合,就把兩個天下滿足了。
天上滿天的星星,一個大宇宙體,地上滿地的人。你沒有看見那個小的電子,電子在不在你不知道,就是薛定諤的貓,你沒看到這個貓,這個貓是死還是活的不確定,你必須看一眼那個貓,清清楚楚看一眼那個貓,再定個位,定了位以后就不能挪位置了,你跟它連線連起來了。
我把日常經驗拿來與量子力學基本假設配套。這一配套,世界就無限擴大,永遠都有一個驚喜。
你忽然發現了一個黑洞,你說黑洞不好,專吃小行星,誒,黑洞有好處,他把這個垃圾也吃進去了。
所以相對來看,這個世界就很不一樣,一切都要看當下的邏輯從哪邊走。
李善友:世界面臨著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那么應該如何站在中國的角度看世界,站在世界的角度看中國呢?
許倬云:中國秦始皇時期,發現茫茫大海外面有神州,徐福說外面的天地大得很,這句話引證于《山海經》。《山海經》是神話,卻給徐福開一個路子。秦始皇一直想看自己的帝國有多大,徐福提醒他,“陛下的大國外面是無窮的大海,大海那一方我不知道”。
中國通西域,張騫帶回來訊息,商販也帶回來訊息——那邊有個國,和我們大漢差不多。張騫帶回來的禮物和物品:葡萄美酒琉璃盞、金剛砂、駿馬等等,讓人大吃一驚,開了眼界。
近代為什么要開大西洋?因為地中海路線被奧斯曼土耳其擋住了,東方寶貨進不了歐洲,哥倫布等人開始找新的航海路線。一轉過大西洋,好望角——好的,希望來了,前面又是一個大洋,是不是開了眼界了。等到英國人把西班牙的無敵艦隊打垮了,在茫茫大西洋做霸主,這就大開眼界。一上了岸,不得了,是另外一個世界,又大開眼界。
在宋元之際,馬可·波羅從中國帶回訊息,讓西方大開眼界,說東方是比較厲害的。等到中國被西方的船堅炮利打垮了以后,中國的旅行者才到歐洲看,到美國看,一看秩序井然,馬路干干凈凈。要知道那時候馬路并不干凈,但是比起康雍乾盛世,那馬路干凈多了。
外國傳教士到了中國一看,道路不修,衣服零亂,大失所望。怎么回事呢?中國從明朝到清朝,200多年的順差貿易,鴉片戰爭就倒過來,開始逆差貿易。窮,衣衫襤褸,皇家士兵衣服穿得破破爛爛,皇家的旗子是舊的,馬匹是瘦的,外國使團的幻想破滅了。
有個同事從中國臺灣到了美國,回去以后,他說你沒有告訴我一件事。我說什么事沒有告訴你?他說美國也有蒼蠅。我說我干嗎要告訴你有沒有蒼蠅,你是要念書啊,結果你自己把自己的眼界看小了。
這種盼望和失望之間的距離落差,有時候實在是很奇怪,從詫異到理解這段過程,是要花心思的。怎么看先進國家的現代文明呢?有人看不見,他看見的就只是現在的國家快垮了,現代文明在衰退。
李善友:許先生,中國傳統的知識分子有“橫渠四句”,作為安身立命的使命。
許倬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就是許的愿。
李善友:您覺得對今天的知識分子來說,橫渠四句還有意義嗎,或者說今天的知識分子應該怎么自處呢?
許倬云:今天有兩種知識分子,一種是技術型的知識庫,一種是使命型的開荒。大學里面,絕大多數教授是知識庫,這一籮筐給你,這一籮筐給他。聰明的孩子覺得一筐不夠,我就在隔壁撿回來一些給他;太安分、太注重成績的,他會認為考100分很重要,他一輩子一籮筐,跨不過去這一步。所以許愿要許得高,下手要下得起勁,功夫要下得切實,力氣要花得夠,不要偷懶,不要討巧,沒討巧之處。
橫渠先生四句話,每一句都有宏大的氣勢,橫渠先生自己大概就做到了為生民立命這一塊。即我身處生民之地,我替別的生民代言,我替別的生民找路,這是為生民立命。
為天地立心,是拿人擴大到大秩序、大現象。從個人推到人類,人類推到宇宙。
為往圣繼絕學,是把過去的典范讀懂了,把過去的錯誤了解了,他沒講完的話我們去推演,他講錯之處我們去更正。加一句話,更正的也可能更正錯,推演也可能推錯道路,都完全有可能。
我永遠有一個夢,為萬世開太平。不是由我開,我盼望有一天萬世太平。到了90歲,我知道萬世沒有太平,但要做這個夢人類才能有長進。為什么不能萬事開太平呢?人類的欲望永遠不能滿足貪心、私心這兩個東西,一個是貪,一個是私,就不能有太平。太平,你心里都沒有太平,世界哪來太平。
李善友:許先生剛才最后一番話說得特別好,我們看今天周圍的人或者是年輕人,大家普遍很焦慮、很焦躁、很緊張,所以最近流行一些詞匯,“躺平”、“內卷”,大家對未來缺乏一些信心,總體來講表現出一種很嚴重的意義危機。在今天這個時代如何建立自己的意義,您有什么建議給我們?
許倬云:好的,我也看見了。中國有這種風氣,跟別處不一樣。中國的風氣是,至少人們心里有個去求心安的潛在欲望。當然面臨的挑戰就是那些挑動你的欲望,“不見可欲,其心不亂”。買名牌不滿足買車,買車不滿足買飛機,薪水1千塊錢不夠,5千塊錢不夠……永遠有無法滿足的欲望。
中國幸虧有個潛在的道家思想,道家是清心寡欲。而儒家接受了融合的道家思想,儒家是恰到好處的,不要做過頭,不要過分,這才是大家說的,有地方你可以安頓。有地方安頓,你才不會對目前焦慮。
李善友:許先生,在您身上我看到另外一番景象。我們會覺得要躺平、要內卷,但是我看您已經91歲高齡,精神頭還這么足。您的著作近十年來影響了很多年輕人,我也注意到您這一兩年,甚至在疫情前后這一兩年,您也抓住很多的機會,跟中國的年輕人,跟中國的知識分子多講話、多溝通、多分享,非常的勤奮。所以我想向您請教一下,以您91歲高齡,甚至在身體并不是特別好的情況下,為什么還在這樣拼命地傳播、在講,您的動力是什么呢,您希望要做什么呢?
許倬云:時不我與。我已經91歲了,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得之于社會,得之于父母親戚,得之于妻子,得之于朋友,有太多太多人幫忙,托我一把。最近這幾年,太太把整個時間都放在照顧我身上,連喂飯都是她來喂我,我的手舉不起來了。
我要回報,不是回報一個人、兩個人,是回報這個社會。許知遠找我那一次是一個契機。許知遠跑了老遠,帶了一筐疑問來找我,我那時不懂,為什么要帶這么一大把人過來。他確實花了大力氣做這件事。我說,你既然替我開了門,人家找我,我就說說話,這是回報。
沒有社會幫助我,我長不大的。我在溝里面摔了跤,有人把我拉起來;我六七歲坐在村子里的磨盤上,看旁邊人家在做活時,我當時便急,急得直要命,一個老大娘把我一把夾下來,解決了我的問題。這些小事沒一個我不記得的,都是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有人幫我。她圖什么?她不圖什么。問我太太,你圖什么,她不圖什么,終生服務。
像你素昧生平,花力氣組織這幫朋友聽我談話,我不感謝你嗎?包括在座年紀輕的朋友們,肯花這個時間,到了半夜三更還在聽我講話,我不感謝他們嗎?我感謝他們肯跟我交流,就是時不我與,我拼命做。我力氣是不夠,待會兒完了以后,我會躺下去,躺半個鐘頭,我不在乎。
李善友:謝謝您許先生,您的智慧還有您的愛,隔著屏幕傳過來,非常非常地觸動人心。老人家,再請教您一個問題。您年幼的時候身體不適,一生又趕上戰亂,但是您從來沒有放棄自己在學術上的追求,并且在世事方面也貢獻特別多,在60歲的時候開始為大眾寫作。如果回顧您90多年的人生。對您自己的一生,您自己怎么看?您的使命是什么?您覺得您有沒有實現您的使命?您有沒有什么遺憾?
許倬云:我的遺憾是沒有讀好更多的書,還有很多書沒讀到。我遺憾90歲的前面不再有20年。蠶吃了很多桑葉,但吐出的絲不夠。我吃的桑葉太多了。我從不能坐到能坐,從不能走到能走,哪一步不是多少人提攜,多少人幫忙。我一輩子就碰到一個人,李敖,我說什么他反什么,但是也好,就是當個鏡子看。
李善友:一生讀了這么多的書,遺憾沒有讀更多的書,90多歲了,讀了這么多的書。
許倬云:不多不多。你要拿我讀的書和錢鐘書來比的話,少太多了。我們沾親帶故,錢家許家住的很近,就是一百多步路,一過橋,再走一條小巷子,就到他家了。他讀的書真多、真廣。
李善友:許先生,您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呢?
許倬云:能夠跑一跑,能夠跳一跳,能夠兩只手把曼麗抱起來,托起來,這就是我的愿望了。這種愿望永遠無法實現,過去的就是回不來的了。我不后悔,我感激人家對我的幫忙,包括我的兄弟姐妹、父母,包括我父親花了心思教導我,包括我的幾個老師無私地傳授我,還包括李敖。世間人情還不了,欠的債務太大了。
李善友:我想能不能請您跟今天在現場和在線看直播的中國的年輕人說一些寄語,希望大家怎么樣,或者給年輕人一些祝福。
許倬云:我祝福大家掌握手上所有能用的機會,充實自己,提升自己。你們欠下的債不見得比我欠下的債更多,也不見得比我欠的更少。你也有無數債要還,你也還不清。世間因你而更好,這是還債之路。
李善友:許先生感謝您,您一生用您的事功,激勵了幾代年輕人。更感謝您,您留下了您的著作,您的書賣得非常好,也將繼續影響未來的人。但我想今天最想感激的是您這種生命的狀態:不停追索的狀態,感恩的狀態,對世界充滿好奇心的狀態,謙卑的狀態,對年輕人充滿了期望、對人生充滿了熱望的狀態,我覺得這是您留給我們最好的禮物。再一次代表同學們感謝您,謝謝許先生。
許倬云:謝謝各位。(下線)
李善友:我再說幾句,我覺得挺感動的。一個從小殘疾,連路都走不了的人,一直被人托著往前走,又遇到了戰亂。他從來沒有放棄去學習提高,讀了這么多的書,著作等身,最后在91歲時對自己一生的評價居然是,我讀的書太少了,我欠下太多債。這個感覺真的非常難以言表,很震撼。
他最后對我們的寄語是,我們有大把的年齡,大把的機遇去抓,不要欠債,我想這句話是一個91歲的老者,發自內心地用自己一生的生命所得出來的一個最大的感受。這句話我聽了非常想流淚。也許我們眼前有很多不順的東西,有很多的茍且,有很多的焦慮,很多的不確定性,但真的說實在的,咱們眼前所面臨的最困難的事,再乘上10倍,乘上100倍,跟許先生比較起來,那都是好得不得了。其實我們真的應該抓住這樣的機會,好好學習,提升自己、充實自己。
預告
9月10日晚21:00,許先生秋季開學大課下半場
《現代世界體系:政治、經濟與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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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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