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對于當下的詩壇，葉三午是一個十分陌生的名字。除了他的妹妹、弟弟、堂弟葉兆言和作家龐旸寫過紀念和會議他的短文刊發在一些期刊上，他的詩歌既沒有集結成書，也沒有在任何媒體上刊載過。但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北京青年文化圈自然形成的一些“文化沙龍”中，葉三午的名字是十分響亮的。

葉三午十七歲開始詩歌寫作，到1974年輟筆，有十六年的時間，留有九十多首作品。他與朦朧詩的主將以及那個特殊時代的詩歌、音樂和繪畫的追求者多有交集，他的詩歌有著那個時代的深深印記。

為了幫助大家閱讀，我們將葉三午的妹妹葉小沫拼讀葉三午詩歌的短文附在每首詩的下面，以供參考。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葉三午

我和三午的詩

寫一篇散文的時候想起了三午的一首詩，就引用在了文中。我把文章拿給朋友看，他說很想看看三午的那些詩，一句話勾起了我多年來未了的心愿，于是動了為三午整理詩作的心思。

三午是我的哥哥，是家里四個孩子中的老大，因為爺爺屬馬，生于甲午戰爭爆發的1894年，爸爸是長子，大哥是長孫，三代人間隔二十四年，恰好都在農歷午年出生，爺爺就給他起名：三午。1990年，爸爸、三午和我合寫的小說集《夢魘》獲得了宋慶齡兒童文學獎，再版時應出版社要求，爸爸在扉頁上為三午寫過一則作者簡介：

1942年4月19日生于四川成都。1961年畢業于師范，任小學語文教師，后響應號召到密云林場當工人。1965年因工傷失去勞動能力，飽受疾病痛苦。1988年11月27日患急癥病逝。他從小酷愛文學、音樂和美術，創作過詩歌、散文和小說。

這段只有一百字的簡介，清楚地概括了三午的一生。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葉三午

三午的生命只有很短暫的四十六年，期間還飽受疾病的折磨。盡管如此，在我看來他的這輩子沒有白活，甚至還很享受。說三午沒有白活，是因為他在給自己寫的《墓志銘》中說：他活過寫過愛過。別看“活過、寫過、愛過”，只有短短的六個字，人生的路果真能夠如此，那就沒有白白地走過。說三午很享受，這其中不包含任何生活上的奢侈，而是像爸爸給他寫的簡介中說的那樣：他從小酷愛文學、音樂和美術。在我看來，這真是對他最高的褒獎了。“酷愛”的文學、音樂和美術，都是人類文明藝術的結晶，不必說那些無緣感知這些藝術的人，就是在同樣的境遇之中，能像他這樣感知這些藝術、享受這些藝術的人也實在不多。這不能不說在他的天分里，具有不同常人的悟性和靈氣，能徜徉其中，自如地把這些美好的東西聚集起來，通過自己的詩，把感悟連同自己的情感升華、釋放出去，使喜歡的人感動，這個過程豈不是令人羨慕的享受嗎？

三午是那種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他，只要你見過他，就永遠不會忘記的人。他的那張生動的臉，那雙會說話的眼睛，那個伴著病殘彎曲的背；他的真心坦誠，聰慧睿智，博聞強記，再加上絕好的口才，在“文革”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吸引了很多人來到他的身邊，他也因此影響過很多人。我、弟弟永和和堂弟兆言自不用說，幾乎所有和他相處過的人，或多或少都會從他那里得到或者帶走一點兒東西：是啟示？是見識？是他的詩歌？是他播放著的音樂？還是他講述過的故事？或許僅僅是一種讓人留戀的情懷？……這些真的是很難說得清，就像我很難說得清是不是喜歡三午，但是他的確影響過我，他一直在我心中，在我心中的還有他的詩。

三午在我的生活中是一個太特殊的人了，幾次想過要寫他，也開過好幾個頭兒，還為此把堂弟兆言寫他的一篇散文《人，詩，音樂》拿出來重讀，沒想到這反倒斷了我寫下去的念頭。作家就是作家，兆言筆下的三午活靈活現，我無論如何也寫不了這么生動。最近弟弟永和寫了一篇散文《三午印象》，看著也讓我不禁落淚。有了他們兩個的文章，我就作罷吧。不過，我還是想實現三午對我的托付：整理出版他的詩。

葉三午與媽媽夏滿子、妻子及兩女兒的合影

弟弟永和一直保存著三午自己抄錄的詩集，從里面可以查到，他是從1959年開始寫詩的，那時候他十七歲。抄本中的最后一首詩，大約寫于1975年，那時候他三十三歲。短短的十六年間，三午創作的詩不過近百首。從寫作時間上來看，創作高潮有兩個，一個是在六十年代初，四年的時間里寫了三十多首詩，占了他所寫詩歌的三分之一。那時候的作品主要是兩部分的內容：一是對自己跟不上時代的自責，渴望成為積極上進的人；二是對自己閱讀文學作品和欣賞藝術作品的感悟。那時候三午就已經閱讀了大量的文學名著，欣賞過不少雕塑及油畫作品。從詩中可以看出，才二十出頭兒的他，對那些藝術家和作品，就有著自己獨特的視角和見解，這其中有幾首詩的構思真是很妙。也就是在那個年代，他為自己寫下了墓志銘，早早預見了自己的駝背和早逝。第二個創作高潮是在十年之后的七十年代初，那是文化大革命十年動亂的中期，打砸搶和武斗的狂熱已經過去，人們厭倦了層出不窮的路線斗爭，處在無所適從的彷徨之中。1972、1973、1974這三年中，三午寫了近五十首詩，占他所寫詩歌的一半。這時候的作品主要是對人生的感悟和對“文革”的聲討。三十多歲的他，已經沒有了十年前的熱情和幻想，變得冷峻而成熟，很多詩寫得深刻又犀利。而那些哀怨的情詩，幾乎貫穿于三午詩歌創作的始終，從開始寫詩到最終停筆，情詩所占的數目不算少，我想這符合他寫詩的那段年齡，也符合大多數詩人創作的規律。幾乎沒有不寫情詩的詩人，或者說，沒有比詩更適合用來表達和抒發愛情，是愛情催生了詩歌。

我小時候喜歡朗讀，詩成了我朗讀的材料。那時候郭小川、李瑛、聞捷、賀敬之等眾多名家的詩，是我熟悉和熱愛的。他們的詩歌頌祖國，歌頌時代，讀著會情不自禁地豪情滿懷、激情澎湃。我還很喜歡讀毛主席的詩詞，以為那浪漫情懷和雄偉氣魄無人能及。在“文革”的文化專制時期，我能接觸到的就只有三午寫的詩了，漸漸地我喜歡上了他的詩。

1972年，我從北大荒生產建設兵團病退回京，在工廠當一名車工，和三午聊天的時候，聽他說的最多的就是他的詩。不知道是什么緣由，在幾乎停頓了五年之后，三午突然詩興大發、情如泉涌，有時幾天一首，有時竟一天幾首地噴發出來。詩人寫詩自然是為了給人看，而我常常是這些詩的第一讀者，極度興奮的三午，常常會不分時間的早晚，迫不及待地敲我房間的窗，要把他剛剛寫好的詩讀給我聽。我會爬起來給他開門，很認真地聽他讀，會為喜歡的詩句叫好，也會對個別詞語提出修改的建議。

說來奇怪，三午的詩和我從前讀的那些詩完全不同，不那么自信、自豪，不那么激情滿懷、豪情萬丈。多的是自憐、自責，是憂郁傷感、悲哀絕望。說三午是頹廢派詩人，一點兒也不冤枉他。而我這個不愿被消極情緒影響的“進步青年”，卻會被他的詩歌打動，引起我的共鳴，撥動著我的心弦。很多詞句就此深深地埋在我的心里，時不時會在不經意間冒出來，讓我想起三午，想起他的詩。當年，喜歡這些詩的人不止我一個，凡是來三午這兒的人，幾乎都為他的詩所感動，很多人朗誦，很多人傳抄，還引來了許多詩歌的愛好者和創作者，一時間三午這里成了年輕文學愛好者的聚集地，其中還有人成了詩壇中的佼佼者。

葉三午（左）與祖父葉圣陶合影

1975年以后，三午就不再寫詩了，這究竟是因為什么，我不知道，也從來沒有認真地想過。1988年深秋的一天，吃過晚飯，碰巧我和三午還坐在桌前，我對他說：“三午，現在你的那些詩可以拿出去發表了。”我說這話的時候，改革開放已經有幾年了，社會發生了很大變化。他沒有馬上回答我，低下頭停了一會兒說：“是嗎？那就全權交給你了，你去聯系出版社吧。”沒想到在初冬的11月27日，三午得了中毒性痢疾，匆匆離開了人世。三午走了，留下了他的詩，留下了他對我的囑托，讓我覺著是那樣地沉重。

為幫三午出版他的詩，我曾經幾次托朋友幫忙，可回答都是：詩是有潮流的，三午的詩已經不合現在的潮流了，更何況詩集本來就不好賣，又不是知名詩人的詩，哪家出版社肯出賠本的書呢？更有好心的人勸我，如果為了紀念就自己花錢印上幾百本送送朋友，也算了了心愿。可我想，好詩就是好詩，什么時候都會有讀者，我一定會遇到識貨的人，讓三午的詩集堂堂正正地擺在世人面前，讓那些喜歡過這些詩的人和那些還沒見過這些詩的詩歌愛好者，能夠看到這本詩集。于是事情就放了下來，沒想著一放就是二十年。

今年動了心思要好好整理三午的詩，說干就干，從二月到七月，花了五個月的時間。其實光是用電腦錄入，用不了這么長時間，可是我想：三午的詩都是無題詩，如果不知道一點寫作背景，不知道詩中所說的是什么，就這樣排著序號地讀下去，別說是年輕讀者，就是像我這樣和三午同時代的人，讀著也會感到郁悶。思來想去，決定把這些詩進行分門別類地編排，這樣可以幫助讀者理出個頭緒，我還為每首詩寫了讀后感，為的是告訴讀者一些詩背后的故事，也想借機把自己讀詩時的一些感受拿出來和讀者分享。

葉三午（左三）與爺爺葉圣陶（左四）、母親夏滿子（左二）、姑姑葉至美（右二）、堂弟葉兆言（右三）、表妹葉寧寧（右四）及兩個女兒

說實話，我不懂詩，一共也沒有讀過多少詩，是詩歌的門外漢，更不知道當今社會上在流行什么樣的詩。無論從文藝術理論上，還是從思想藝術上，我都沒有資格對三午的詩說長道短。而我做的這些，憑借的僅僅是我對他詩作的熱愛和對其中一些詩創作背景的了解。因此在寫讀后感的時候，很是有點兒戰戰兢兢，生怕我的淺薄無知會讓大家恥笑，還害怕干的是畫蛇添足的事兒，反倒會誤導了讀者，限制了讀者的想象空間。平心而論，三午的詩也不是首首都好，很精彩的大概不過二三十首，可這已經很了不起了，就是公認的大詩人，常常被人們提起的，也不過是那些曾經輝煌過的幾首，所以我又想，是不是出一個選集會更好一些呢？讓我不能做出判斷的還有：現在的人們會喜歡這樣的詩嗎？我為詩集而寫的這些文字會讓讀者覺得恰到好處嗎？……這些難解的疑慮只有等到詩集面世以后才會有答案。

堂弟兆言寫的散文《文學少年》中有著與我同樣的疑慮。他說：

“不合時宜”的評價同樣適合三午自己，適合于他那一代過早來臨又過早凋謝的年輕詩人們。父親在和我談起三午的遺詩的時候曾經說過，時至今日，三午的詩歌完全可以發表。這的確也是實情。今日已是個詩人多如牛毛的時代，出版物泛濫，只要是詩，只要是那些分了行的短句子，混跡于刊物之上并非太難。可是三午的詩，畢竟只適合于他曾經活著的那個時代，他的詩，包括他在內的那一代詩人，說到底仍然是時代的產物。

看了兆言的話讓我對詩集出版的熱情多了一份遲疑，可是我依然相信，“最能訴說衷情的，才是最甜的歌”。詩歌中表達出來的人們相互共鳴的詞句，是永遠不會過時的。中國古代詩詞歷經千百年，依舊世代傳頌。愛的時候會想起“但愿人長久”；思鄉的時候會想起“窗前明月光”；懷念逝者的時候，會想起“十年生死兩茫茫”……之所以有這樣的流傳，是因為它們在說著人們心里想說的話。我深信，三午的詩里就蘊涵著許多人們心里想說的話。

《三午的詩》這本詩集什么時候會出版，我仍不得而知，心中的企盼就像三午寫給“賣火柴的小女孩”那首詩中的詩句——

我渴望幸福的火在眼前燃起。

2009年7月11日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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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三午詩選

◎作品十八

詩集里散落出幾粒桂花

早已枯干芳香也散了

我用手指數落著它們

心底無端升起許多情深的遐想

哪個高粱火紅的秋天在哪兒？

它盛開的？蘸著晶瑩的露水

是誰采下的？是誰撒落的？

渲染著我沉思郁靜的詩

可是為了初次溫柔的握手

還是想留住月光下美妙的瞬間？

松樹蔭下稚嫩的雙手

摸尋著兩顆心狂烈的跳躍？

是你？瞳仁里還燃著那火嗎？

哪顆心房是你的家？

呵也許你的心和友誼一起枯萎

就像這香過艷過的桂花

◎作品二十五

我沒有力量了

實在

連推開你的力量

也沒有了。

你

盡力捶吧

用盡力氣！

在我

肌肉上

血管上

往這兒捶——

精神上

還有

這顆心！

我痛得

痛得

麻木了。

就像

哭泣著趴在桌上

的醉漢。

墓地新墳邊

手捧泥土

的孤兒。

我昂著脖子

把手攏在耳邊

那呼喚

響著

縱像銀鈴

那希望

燃著

縱像篝火……

可我，心深——

空井一洞

墨黑死靜

可我，心闊——

黃沙一際

渺無回音……

實在

我沒有力量了

連推開你的力量

也沒有了

1963.1.2

◎作品二十五

古銅的肌肉錠滿

粗大的手掌擰緊

胸膛不平的一起一伏

想喊嗎？想叫嗎？

不——

沉默是黃金

目光互相凝視

瞳仁里像深深的夜

那里有清風月亮啟明的星星

想哭嗎？想說嗎？

◎作品四十八

深夜深山深谷

我們的前額像

陡峭的峻巖

承受暴風中的雨

渴望的

迫不及待伸出手去

推——

不那不是門

那是堵墻

假的真的假的

我們累乏的心是

湛藍的天

讓閃電劃得支離破碎

焦急的

刻不容緩伸出手去

敲——

不那不是門

那是堵墻

1972.10.29

◎作品六十四

戲

由著你

的性子演

可為什么

偏要拉著我來看！？

你盡可

把臉畫黑表演剛強

涂紅顯示忠烈

鼻子沾點黃來個奸詐

要不全臉抹白透著陰險……

你盡可

把戲演得轟轟烈烈

纏纏綿綿

也可以演得蹦蹦跳跳

凄凄慘慘……

◎品讀：葉小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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