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何利權實習生孫蒙娜

7月5日,毛坦廠中學最后一批高考生赴考場,家長們在校門口送別。汪鵬翀圖
進入7月后,位于安徽省六安市深山中的毛坦廠鎮接連下了兩天雨。3日,天氣突然放晴,大大小小的車輛出現在鎮上,造成街道堵塞,喇叭聲此起彼伏。這天開始,毛坦廠中學1.3萬余高三學生陸續離校參加高考,車從各地涌來接人,其中不乏外省車牌。
“畢業”不僅僅屬于這些即將奔赴考場的學生,也屬于那些離開故鄉來毛坦廠陪讀的家長。以年計算的陪讀生活,在他們生命中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陪讀爸爸劉鴻(化名)認為,和孩子租住在同一間屋子內,“一處處一年或幾年”,以后很難再有這樣的經歷。“這也是一種歷練。”他說,這個過程中,家長要學習如何理解孩子、表達愛意,以及在漫長且枯燥的陪讀生活中,“如何自處”。

因疫情影響,送考活動被叫停,有家長簡單制作了標語給考生打氣。汪鵬翀圖
張鈺是毛坦廠鎮一支廣場舞團隊的組織者。隊伍里一些高三陪讀媽媽即將離開,她計劃在高考結束后,解散微信群。而她則開始自己陪讀生活的第六個年頭。“鐵打的毛坦廠,流水的兵。”張鈺說,今年9月,又會有數以千計的陪讀媽媽來到這里,屆時微信群將再次組建起來,“歡迎新人”。
疫情緩和后,陪讀媽媽們在廣場跳舞。本文圖片除署名外澎湃新聞記者何利權圖
廣場上的“尬舞隊”
談及深山鄉鎮,人們多會聯想到“封閉、落后”——但毛坦廠鎮是個例外。2005年起,當地毛坦廠中學本科上線率一直維持在80%以上,這使它與衡水中學、黃岡中學齊名。每年夏天,近萬高考復讀生來此備戰,隨之而來的是陪讀家長與高考經濟。
在毛坦廠鎮,校園鈴聲支配著全鎮所有人的安排。何時起床、何時買菜、何時做飯、何時拉燈睡覺,以及什么時候應最大程度地保持安靜,都“以孩子的需求為準”。12點半以后,家長們多會坐在屋外打盹兒,以保證屋內孩子的午休不被打擾。即便是同一棟樓里的兩名母親相互交談,也一定是耳朵湊著耳朵。
完整的一天中,屬于家長們的時間只有兩個半鐘頭。晚上六點鐘后,家長們從小鎮各處角落中涌出,走進美發店、旗袍店,到新修的公園散步,或聚集在遠離校園的廣場,融入到廣場舞隊伍中。
此時,毛坦廠呈現出與其深山小鎮身份不相符的“熱鬧”:數以百計的陪讀家長分成了幾撥,有人跳流行的“鬼步舞”,有人跳需兩人合作的“水兵舞”,更多的人則跳健身操,不同風格的配樂混在一起。
一支廣場舞隊伍合影留念,送別即將離開毛坦廠的“隊友”。
她的健身舞簡單易學,能夠吸引不同年齡階段的家長。每當夜幕降臨,在她身后,往往會站著上百人,音樂聲響起,眾人盯著她的動作,隨著擺動身體,直至音樂聲止、衣服被汗濕透。
2015年,女兒考入毛坦廠中學就讀高一,張鈺隨之前來陪讀。剛來毛坦廠時,日子單調得“可怕”。早上五點過起床給孩子做飯,上午收拾家務、外出買菜,接著回家做午飯。最難熬的“漫長下午”,則和其他陪讀家長聊天打發。
晚上,她跑到廣場上看人跳舞,“非常流行的,很多‘隊伍’都在跳,我就跟著她們后面學。”這樣過了一年,領舞的“陪讀媽媽”離開小鎮,為了不讓隊伍解散,張鈺自己花錢買了一個大音響,擔任起“領舞”的角色。
“跳舞培養了我的樂觀性格。”張鈺相信,跳舞同樣能給其他陪讀家長帶來改變。當她拖著音箱出現在廣場時,隊友多會開玩笑地叫她一聲“老師、教練”。“大家都說我跳舞有勁,我要有一天晚上不去(領舞),他們就說(跳著)沒勁了。”張鈺稱未曾想到自己也會有做“老師”的一天。
“鎮上最早學水兵舞的人,都算是她‘徒弟’。因孩子畢業了,她離開毛坦廠,走前將舞隊托付給我,說‘一定要撐下來,不能把隊伍搞散了。”劉鴻稱,旁人看來,這只是廣場舞,但對“師父”而言,這是幾年陪讀生活的“寄托”。
對于加入舞蹈隊的人,劉鴻和妻子都是“手把手地教”。因年齡相對小些,他一般稱呼舞蹈隊的陪讀媽媽們為“大姐”。能夠為大家提供鍛煉身體的平臺,劉鴻頗為自豪。
“哥哥姐姐們因為跳舞,身體變得挺拔,走路也有氣質。”劉鴻開玩笑說,總有一種“走在路上被人欣賞舍不得動”的自豪感,“除了照顧孩子,大家也找到了在這里生活的其他意義。不少陪讀媽媽離開毛坦廠,把水兵舞帶回去,自己帶團隊。”
“再多的煩惱也要忘掉”
毛坦廠鎮沒有可供年輕人娛樂的網吧、滑冰場、臺球廳與KTV,遍布大街小巷的多是各類全托半托機構或輔導機構,以及制衣作坊。這種現象背后,有著平民家庭對“魚躍龍門”的渴望。
一名制衣作坊老板稱,鎮上制衣工多是來自農村的陪讀媽媽,因經濟壓力大,不得不在照顧孩子之余,從事兼職貼補家用。而他自己原本在老家開有制衣廠,兒子來毛坦廠中學讀書后,他們“舉家遷來”,在鎮上租了兩個門面繼續制衣事業。“這邊租金貴,掙錢本就不多,今年疫情,又耽擱了兩個月。”但他實屬無奈,“兒子調皮,得來管著”。
“家長其實比小孩的壓力更大。”張鈺說,作為農民家庭,陪讀以后,開銷全靠丈夫開公交應付,一年下來,在毛坦廠鎮的房租及生活費即超過6萬元,經濟壓力不小。“唯有拼命讀書,才能讓一大家子走出來。”如其他家庭一樣,她期望孩子改變命運,不再重復自己的路。
“你是農村的,唯一的出路肯定是讀書。家長們這樣想,天天給孩子(灌輸)。小孩壓力都大,尤其是復讀生。”張鈺說,姐妹們也常坐在一起聊,“月考考多少分、班級排名多少、有沒有偏科”,諸如此類,“是大家最看重的”,也會有家長花數千元報輔導班,“孩子晚上11點下課了還不能回家,得去補習機構繼續學”。
高三陪讀媽媽陳涵(化名)有同樣的感受。兒子就讀毛坦廠中學后,一直住校。直至升上高二,兒子才問陳涵,能不能來陪讀。“他說學習很累,又睡不好,吃不了這苦了。”陳涵覺得心疼,帶著尚在上小學的小兒子來到毛坦廠鎮。
作出這個決定,對全家來說,并不容易。“小兒子那時候置氣,還跟哥哥講,‘我放棄了我的朋友和學業,來鄉下陪你一起讀書’。”而對陳涵而言,則意味著進入全新的“社交圈”。
到毛坦廠的第一個月,陳涵覺得生活特別封閉。照顧大兒子飲食起居、接送小兒子上學,“每一天都在重復這些”。“不是覺得累或不愿意做,就是,有點失去自己。”陳涵說。
她決定去學“鬼步舞”。“每學期一百元錢,很靈活、特別快。到了傍晚,一天的飯做完了,也把孩子送進學校上晚自習了,這段時間就是全部屬于自己的。”陳涵說,等跳舞結束回到出租屋里,又會重新投入到“陪讀媽媽的角色”里,為孩子準備夜宵。
劉七妹打小就愛戲曲,在毛坦廠,她組織了一個“興趣小組”,“全是高三媽媽”。一有時間,她就在網上搜曲目,學成了再教給別人。但因為大家“記不住詞兒”,平時頂多搭伴玩一玩,唱不完整。“如果不找點感興趣的事情做,陪讀的生活會很單調。”劉七妹說。
離校日,家長和學生一起乘車趕往公交車站。
“畢業”和未來
7月3日,毛坦廠鎮的高考生開始離校。新冠肺炎疫情陰影籠罩下,送考活動被“明令禁止”,沒有橫幅、沒有鞭炮,僅有零星的煙花在白天竄上天空,留下一陣煙。有學生在樓頂放了一盞孔明燈,立刻被城管拿著高音喇叭“批評”。校園圍墻旁的“神樹”有專人把守,并放置了水管,以防家長來燒香。
但不大的鎮子仍然被來接學生的各地車輛填滿,其中還有湖北、江蘇等外省車牌號。毛坦廠中學一名負責人稱,當天有9000多名復讀生離校,六安市公交公司為此增派了20多輛車,增加毛坦廠鎮和六安市區之間的運力。而在7月5日,尚有數千名應屆生趕赴考場。
在毛坦廠鎮外,停了數十輛外市車輛,等待載滿返回原籍應考的學生和家長。“終于可以回家了。”候車時,安徽蚌埠籍陪讀媽媽譚以辰(化名)感慨。今年開學晚了兩個月,作為復讀生,“兒子壓力大”。“剛返校時,他吃飯不講話,心里煩、焦慮。最近調整過來了,但多少還有些緊張。”譚以辰說,兒子去年高考成績夠上專科,復讀一年后,想考個本科高校。
“(我)沒有多大期望,作為家長,只是盡力而為,放手讓他去做。如果定的目標太大,他有壓力,倘若考不上,就沒自信了。”譚以辰對此似乎頗為淡然,“只有他自己努力、有理想,這才管用。”
一名陪讀爸爸和兒子提箱子離開。
候車時,一名學生仍在堅持學習。
張鈺原本計劃在7月2日這天晚上,和舞蹈隊里的高三陪讀媽媽合影。但當天大雨下了一天,沒人到廣場來,這讓她頗為遺憾,“往年隊伍里有人離開,都會拍照留念,然后到飯館里聚餐,一起唱唱歌。我重感情,每年搞完(聚會)都會哭。”
在張鈺看來,家長和學生一樣,一屆接著一屆“畢業”離開,而她則似乎一直在“留級”。盡管其女兒早已從毛坦廠中學考入合肥一所高校,但小兒子正在毛坦廠讀初三,即將中考,不出意外,以后三年,她仍會在這陪讀。
2019年,毛坦廠鎮新開了“家政培訓班”,向農村戶籍的陪讀媽媽免費開放。張鈺成為第一批報名參加者,并拿到了“月嫂證”。“不能因為照顧小孩,自己卻被社會給淘汰了。”未來,張鈺希望去孩子上大學所在的城市,從事家政行業,“給自己賺點養老錢”。
學生離校當天,毛坦廠鎮有零星的煙花。
她原在老家經營一家理發店,生意好時年入10萬,但陪讀期間,理發店歇業,家中收入全靠丈夫。“為了孩子,沒什么值不值的。這是我們父母要做的,做了之后就不后悔。”現在,劉七妹有一種“解放了”的感覺,“終于可以回家掙錢了”。她在朋友圈發了一條“理發店將重新開張”的狀態,宣告了自己的“回歸”。但對于離開,她又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惆悵,因為“這里是自己和孩子一起奮斗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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